正文 第37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4)(3 / 3)

天很熱,大姨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我坐在後座上小心翼翼地抱著水果籃。到了一個大門口,大姨說:“你自己進去吧,說話嘴甜一點。”

我抹著汗,把水果放在地上,怯怯地說:“大姨,我不想去。”大姨的臉黑了下來,正想罵我,我轉身就跑了。我一直在街上遊蕩到晚上,才瑟縮著回了大姨家。

我吃了幾口冷飯,大姨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又紅又大的桃子,洗得水淋淋的遞給我說:“找縣裏要點錢,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考了市狀元,給縣裏爭光了,縣裏本來就應該給你點獎勵。四年的學費也就兩萬多塊錢,還不是縣長一張嘴的事。況且,他以前還是你媽的同學。你隻要說你媽是誰,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他也不好意思不給。”

我吃完桃子,大姨翻出了縣長的電話,讓我先通個電話,我淚落了下來。大姨押著我去別人麵前哭窮要錢,我掙紮不了。我咬咬牙說:“大姨,我不打電話了,明天我直接去找他。”

大姨歎口氣說:“你想明白了就好,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麼?”

第二天一早,大姨騎著車先把我送到縣政府,看著我進了政府大樓,她才放心地上班去了。辦公樓迂回曲折,我鐵著心找到了縣長辦公室,敲了敲門,沒人答應。我隻是呆呆地在門口等著,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夥子過來了,問我:“你有事嗎?”

我說:“我找縣長。”

他不太友好地白了我一眼,問道:“你找他有什麼事?”

我愣住了,支吾著說:“沒什麼事。”

他扭頭就走。我趕緊追上去說:“我找縣長有事,但我想當麵和他說。”

他說:“縣長正在辦公室開會,你等會吧。”我點了點頭。

走了幾步,他回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何香蘭。”我答道。

走廊上人來人往,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就走到了兩樓相接的天橋上。正是盛夏,驕陽燒灼著我,我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油汗。時間在我身上碾來碾去,很難捱。我沒有表,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跑出了政府大樓,心安理得地回到了大姨家。

我開心地彙報說:“縣長在開會,我等到吃中飯,還不見人影,我就回來了。”我抬頭看了看大姨的臉色,吞吞吐吐地補充道,“我明天一早再去,總會見到他的。”

大姨歎口氣說:“算了吧,你命不好,還是助學貸款吧。開會開一上午,就不出來上個廁所?他是不想見你。”她頓了頓問道,“他秘書有沒有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告訴他了。”

她黑著臉不再做聲。

終於不用再去討錢了,我長籲了一口氣,晚上睡得很香甜。

我翻過身來,淚痕滿麵地望著我的父親,他依然一臉頹唐地垂著頭。我擦了擦淚說:“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去找過你,那時候我挺傻的……”

“我知道。”

我高聲問他:“那你為什麼不見我?”

他歎口氣說:“對不起,香蘭,一個人總會做一些錯事,希望你能夠原諒。”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大姨眉開眼笑地敲門叫我們吃飯。

他走到門口,我聽見自己笨拙而陌生地叫了一聲:“爸爸。”他回過頭來,驚疑地望著我。我嘴唇顫抖著,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來,“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他微微笑了,輕輕地說:“起來吃飯吧,要不讓你大姨幫你拿進來。”

我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起來吃。”

7

在古茶待了一段時間,我依然決定走。從離開古茶的第一天起,我就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此後,我所有的努力都隻是為了找到一個家。這麼多年過去,我已漸漸明白,家就在我的體內,我每天馱著它在人間倉皇奔走。家就是我本身,我無須尋找。我需要的隻是重新鼓起生存的勇氣。我必須出發。

離開那天,我走在老屋對門坡的田塍上,停了下來。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層層疊疊的田間奔跑,恍惚是我。那時,我八歲。我光著腳丫在出村的小路上奔跑,我想跑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我孤單單的,怕極了,隻好在田邊停下來,點燃一捆捆油菜稈,驅趕無邊的黑暗和恐懼。

長大以後,我終於去了很遠的地方。我期望通過努力來衝破命運的輪回,來改變世世代代的苦難,然而,隻有在夢中,我才依稀看見回家的路。

一隻小甲蟲飛進我的懷裏,我輕輕地捏住了它。小甲蟲在手指間亂動亂躥,堅硬的翅鞘沙沙作響,在翅鞘下有一種薄薄的、淡黃色的膜。突然,這些翅鞘的甲殼分開、張大,那淡黃色的東西也一樣鬆開。小甲蟲飛到空中,快活地、輕鬆地嗡嗡低吟著,永遠離開了我。

田野裏,一片蟲聲有韻律地叫起來,還有蛙聲的鼓噪。橘黃色的晨光輕輕地落在滿山遍野的綠色之中,空氣中彌散著遼闊的嫩綠色,像我未來的路途。我想好了下一部詩集的名字,叫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