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4)(2 / 3)

鑼鼓和鍾磬都圍著我敲了起來,我恍惚覺得我已經死了,大家正在給我舉辦葬禮,為我超度。我隻是閉著眼睛承受著。忽而,鑼鼓聲停了,戴著紅色尖角帽的主道人恭喜穿著白色麻布孝衣的孝子:“大吉大利,大吉大利,香蘭守了你娘的墓坑一夜,是幫你娘在陰間暖了腳了。以前都該是孝子守的,隻是現在年輕人都不信這一套了。香蘭算是替你們家受了過,以後你們家會步步高升的。”

立在一旁神色緊張的孝子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叫來一個年輕小夥子,讓他把我背回家去。我趴在小夥子強壯的肩膀上四肢乏力。道人安慰我說:“莫要怕,剛才已經給你化解過了,一切都好了,你什麼也莫用怕了。”我溫暖的淚終於流了出來。

我回頭時,用稻草編織的粗繩正吊著黑漆棺材緩緩地向墓坑放下去,棺材上的紅布在太陽底下閃著血色的光。我看到我的過去像屍體一樣被掩埋,我已啜飲了生的泉源,重返平凡的世界。

回到家,香草幫我燒了一大鍋熱水。我恍恍惚惚地把汙濁與疲憊都搓洗幹淨了。

躺在外婆的床上,我又回到了純真的童年。床底墊的是散發著陽光與穀物香味的稻草,鬆鬆軟軟。棉被墊子很舊,帶著陳年的酒味和泥土氣息。外婆的房間常年放著幾個裝滿酒的壇子,那種老米酒的氣味我是極其熟悉的。現在舅媽雖然不常釀酒,但多年的酒味早已滲入了棉被中。

我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灶屋裏亮著燈,一群人在嘈雜地說話,我聽出了大姨和表姐的聲音,還有一個城裏男人的陌生聲音。

我叫了一聲香草,她走進房來,愉快地告訴我說:“副市長陪著姑姑來看你了。”我有些發愣。

大姨和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她對我噓寒問暖一番,轉向男人說:“我這個姨侄女,人是聰明,還出了本詩集,但造孽啊,回到家來,看到外婆舅舅都不在了,淒淒惶惶的,就晚上跑去墳山哭她娘去了。今天一早,送葬的人在她娘的墳前看到她時,她都已經哭昏過去了。”她又拉著我的手說,“你怎麼這麼傻?你還有我們這些親人呢。你看,何市長都來看你了。一早聽你舅媽說你不見了,找了一晚上都沒有找到,我一接到電話就哭了,還以為你投河了,屍體被水衝走了。你要真是尋了短見,我們這些親人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啊。”大姨嘮叨完了,拉著香草輕輕退了出去。

我細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我認識他,外婆去世那天他來過,那時他還是縣長。我望了望他,一切都明白了。

“香蘭。”他說,“別在外麵漂著了,你還是回到市裏來吧,你可以考考公務員,今年市政府還要招好幾個人。”

我無力地說:“我考過縣裏的,但沒有考上,差那麼一點點。省考的成績公示期過了半個多月之後,我才查到了成績。我覺得自己考得不錯,但還是有些人比我高,我們縣的人挺厲害的,都適合去考狀元,但每年出不了十個本科生呢。”

他笑笑說:“今年再考考吧,你考過,有經驗了,今年肯定能考上的。”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卡說:“這卡裏有五萬塊錢,這幾個月你安心複習公務員考試,什麼也別多想。”

我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熟稔地說:“因為從古茶走出一個才女很不容易,你是山裏飛出去的金鳳凰,你給整個古茶、整個鎮、整個縣都爭了光。我聽你大姨說,你現在是一個詩人,還出了本書。”

“爭什麼光,還不夠丟人的。什麼濕人幹人的?我什麼都不是,隻給別人當過情人。大姨說,這是我爸爸該得的報應。”我自忖已經與一切和解,但麵對自己的父親,仍不免尖酸刻薄。也許,我隻是想在他麵前撒撒嬌,作為一個女兒,享受一下在父親麵前柔弱和哭泣的權利。

他低著頭沉沉地說:“香蘭,有些事,希望你能夠理解和原諒。”

我啜泣起來,翻過身去,麵朝板壁。他隻是在椅子上靜靜地坐著。

我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去縣政府找過他。是大姨讓我去的。大姨說:“你舅舅、舅媽在外麵打工,供兩個孩子上學都很吃力了,哪有閑錢給你上大學。你外婆七老八十的,更是沒錢。你要不去找找縣長,讓政府給你想想辦法,弄個什麼貧困助學之類的。”我說:“我不去。”大姨說了幾次,看我隻是擰著不肯去,不免罵我沒出息,上不了台麵。

後來她又給我買了一籃水果,讓我去看看何縣長的母親。她說老太太高興了,說不定會可憐我,在縣長耳朵邊說兩句好話。看著水果,我知道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