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倒沒聽說,”李玲坐在床上,目光一點也沒變得濕熱,“事情要比重新當工人嚴重得多。曾幾何時,我李玲還十分豔羨白虹有你這麼一個好哥哥哩!原來你並不是個童話作家,你嫌這不過癮,要搞那些血流成河的悲劇。這件事中間是怎麼回事,白虹也不願意講,我猜是因為你,白虹和連錦分手了。”
白劍淡淡說道:“就是那個趾高氣揚、一臉奸臣相的白臉小記者嗎?吹就吹了,我本來就對他沒什麼好感。”
李玲騰地站了起來,“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你和連錦談戀愛嗎?什麼都從你自己的利益出發,還是個哥!他們很相愛很相愛。連錦已經不是記者了,如今是龍泉團縣委書記。要不了多久,他恐怕就成了縣政協主席的駙馬了。連錦不願為白虹斷送自己的政治前途,自然不像個男人。可是,他們相愛過,分手時還淒淒慘慘哭過一場。”
白劍冷笑道:“我就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
“問題不在連錦,難處理的是白虹!”李玲喘了幾口長氣道:“白虹懷孕了!問題也不在懷孕不懷孕。幹嗎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更可怕的你還沒聽哩!白虹是一個為感情活著的人。她說這是她的初戀,她說她的心已經死了,她說這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她說她這輩子絕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出來。這下你該明白了吧?白虹執意要做個未婚媽媽!我怎麼勸都勸不醒她。這世界上,她就剩下你這一個親人了。你看咋辦吧!”
白劍神經質地抓著頭發,一下一下扯著。李玲急了,跺了一下腳說道:“你想個辦法呀!我嫂子在縣醫院婦產科,隻要你把她說服了,剩下的事由我來辦。好在白虹剛剛開始反應,沒幾個人知道。”白劍慢慢站起來道:“白虹在哪兒,你帶我去。”
兩個人進了劇團後院李玲的宿舍,白虹倔強地看了白劍一眼,輕輕地喊了一聲“哥”。白劍走過去,把手搭在白虹的肩頭,頭一垂,眼淚先掉下來了,“小虹,哥對不起你。”白虹撲在白劍身上,失聲痛哭起來。白劍一手拍打著白虹的後背,一麵思想著該怎麼勸她。等白虹哭聲變成了嗚咽,白劍輕輕地推開白虹,伸出抖動著的手揩揩白虹滿臉的淚水,艱難地說道:“小虹,哥不得不這麼做,我想你能理解。你不是還做過作家夢嗎?你說爸媽在天之靈會阻攔我嗎?哥寫的東西你看過了嗎?”白虹點點頭。李玲擦了一把淚道:“白大哥,白虹讀你的文章還流過淚呢!她最聽你的話。”白劍道:“小虹,我不想批評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過來的。人不是荊棘鳥,一輩子隻能唱出一首美麗的歌,隻要他的心沒死,八十歲還能吟唱愛情的絕唱。我也不想指責連錦,他這麼做也有他的道理。聽哥哥一次,跟李玲去吧,我相信你會重新振作起來。”李玲趕忙插道:“白虹,你別傻了。龍泉以外的世界很大很大。白大哥準備過一段把你調到北京去,你犯不著為這樣一個政治小學徒折騰自己。”白劍隻好順著這思路說著:“這幾年哥對你的照顧太少了,哥很自私很自私。哥一直認為你是個堅強的姑娘,沒有你走不出來的路。你不是靠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嗎?用兩年把外語學出來,我聯係送你出去留學。”白虹又哭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白劍認認真真端詳著妹妹,已經瘦得隻剩一個衣裳架子了,雙頰蒼白,從前那種稚氣和純潔一去不複返了,白劍心裏騰地升起了一股怒火。
他很想會會這個連書記。一連三天,他吃不下,睡不著,腦子裏轉的隻是這一個念頭。第四天上午,白劍問總機要了團縣委的電話號碼。白劍說:“我想和你談談,就在房間裏等你,希望你能來。”連錦回答得很爽快,“處理完手上這份文件就去。”白劍放下電話,在屋裏漫無目的地走動著。走了一會兒,他忽然間發現自己手裏握著一把五六寸長的大水果刀,呆立了好久,搖搖頭,把水果刀扔進抽屜裏。默默坐了一會兒,又拉開抽屜,把水果刀壓在幾本書下邊,然後坐在沙發上喝茶。敲門聲一響,白劍跳了起來,變了調喊道:“進來!”
李玲扶著白虹走了進來。白劍皺了一下眉。李玲道:“白大哥,你是不是病了,一臉青色,聲音像打炸雷。”白劍為了趕緊打發她們走,順水推舟說道:“是有點不舒服,白虹,你怎麼不好好休息,剛剛四天。”白虹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李玲罵了起來,“小鬼壞起來比閻王還可怕。休息,休息個屁!台長今天找她談話了,四龍鄉電視轉播台和廣播站缺個播音員,要她去深入深入生活,又說每個調來的人都要下去鍛煉一年。太他媽的明目張膽了。有種的衝你白劍來呀,拿一個弱女子撒什麼氣。白虹傻乎乎的,已經答應了。”白虹淡淡地說:“我無所謂,到哪兒都是個活。”
白劍一拍桌子:“不許你再說這種話。身體要緊,先不要理睬他們。我就不信他們能開除你球籍!這個鬼地方,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們先回去歇著,等我辦完這件事,再去找你們商量商量。”李玲疑惑地問:“你不是病了嗎?”白劍支吾一句:“我是說去看病。”白虹笑笑道:“哥,你要保重身體,晚上不要出門,別又叫人打了。這幾天我總是做噩夢,有好幾次你都變成個血人了。”白劍拍著白虹的頭,順勢推她出門,嘴裏說:“夢都是反的,你夢見我挨打,恐怕我就要打人了。快回去歇著吧,我自己會小心的。”
他把門虛掩著,又坐下小口小口喝涼茶。一直喝到隻剩了茶葉,忽然間想:這王八蛋該不會騙我吧?正這麼想著,敲門聲響了。
連錦推門進來,堆出一臉笑容道:“白大哥好,你有啥事?”白劍掩上門,冷冷地道:“承蒙各位照顧,能不好嗎?找你來純屬私事。三日不見,真該刮目相看了,高升到正科級了。你能來,還算有點骨氣,我還有點佩服。過來坐吧,過來呀!”
連錦向前跨了一步,後麵的腿正準備再朝前麵邁,突然感到一股冷風撲向麵門,本能地抬起手臂去擋,沒來得及擋住,倒下去的時候,眼前開出一簇放射狀的金花,接著變成一片漆黑,嘴裏灌滿了腥鹹。
“這一拳是白虹的,”白劍向右跨了一步,占領了有利地形,“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連錦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手扶牆,向前一個趔趄,再站直時,正好把胸部暴露給了白劍。這一拳力量太大,連錦在席夢思床上一個後滾翻,栽倒在床裏麵的寫字台前。白劍跳了兩步,在裏麵牆角放的一個紫檀木衣帽架前猛轉過身,“這一拳為你根本不像個男人,喪失了起碼的人性。”
白虹猛地推開門,看見連錦鼻血長淌,喊了一聲:“哥,你怎麼能打人!”
白劍毫不客氣,又一個勾拳把連錦打翻在床上,連錦朝前一滾,恰好滾在白虹和李玲腳前。白劍咬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吐著:“這一拳為了另一個無辜的姑娘,因為你一點也不愛她,你愛的是她爸。”
林苟生在門口出現,放下一個旅行包,堵在門口上齜著牙道:“功夫不錯,剛才那個勾拳力量應朝上挑一下,對手就趴下了。”
白虹扶住連錦,要擦連錦的鼻血。連錦猛地推開白虹,粗暴地吼一聲:“讓他打!”抹了一把臉,猙獰地看著白劍。
白劍沒有動,說了一聲:“你有沒有理由都可以還手。”
連錦突然間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著,“不,我應該挨這幾拳。你打了人,你一點也不輕鬆!我卑鄙,你比我更卑鄙!你更會隱藏你的目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你比我卑鄙。你更卑鄙是因為你極端自私。你成功了,我和白虹,還有其他許多人都成了你的犧牲品。”白虹又拉住連錦,央求道:“連錦,你別說了!”連錦把白虹推開,抖擻一頭長發,“我要說!”伸出沾滿血汙的手指著白劍,“憑什麼隻能犧牲我來成全你?我想了想,你也不配!我愛虛榮,你更愛虛榮,你愛虛榮愛到了瘋狂,你不過是戴了一個神聖的麵具。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不知道這兩個月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恨你!白虹也該恨你!我有資格恨你,因為我比你光明磊落,我比你名副其實!”
白劍下意識地拉開抽屜,心跳立刻加快了,右手按住壓在水果刀上的幾本書,用一種可怕而怪異的聲音說:“狗雜種,你給我住口!在,在我轉過身之前,你,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林苟生扯了一把連錦,“識相點,小白臉!現在包公不在了,要是在,狗頭鍘一支,嚓,鍘了你個小陳世美。”連錦仰天笑著,“這下咱們誰也不欠誰了!”晃著身子走了。李玲嘻嘻笑道:“真過癮!這才像個冷血殺手。”白虹哭喊一聲:“連錦,你聽我說——”掩著臉追了出去。李玲收住笑,嘟囔一句:“瘋了,瘋了,都瘋了!”撒腿去追白虹。
林苟生掃一眼床頭櫃上冉欣的來信,驚叫一聲:“後院起火了?我日他媽,慘!”白劍問道:“老林,沒找到人?”林苟生無可奈何地一攤手,“茫茫京城,找個三妞談何容易。北京太大了,一泡大糞顯不出臭,一束鮮花顯不出香。別說一個三妞,就是三百五百三妞鬧京城,也冒不出看得見的水泡泡。我還是回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白劍怪怪地一笑,“我準備啟動你那個計劃。”
當天晚上,白劍出現在歐陽洪梅的家裏。
歐陽洪梅接到白劍的電話,多少感到有點意外。自從申玉豹那晚走後,再也沒有男人來打攪她了,白劍突然要來拜訪,自然引起她很多聯想。白劍來後,她顯得殷勤周到,卻不見多少熱情和激動,靜靜地聽著白劍對往事的回憶。聽夠一個段落,歐陽洪梅仰起臉,一副曾經滄海的平靜道:“從我初省男女的區別,我從來都是男人們注目的焦點。我對自己能給你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再說呢,你的感受已不再是秘密,那篇《白劍其人》文字雖極其卑俗,不堪入目,但披露的基本情況我倒相信有八分真實。有一個感覺,那篇文章的作者體會不到,能看出我可能是災難之源,非你的眼力不行。我一直為你留著插話的空隙,你怎麼不說呀?我明白了,你能走進我這個家,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是你自己說呢,還是要我猜一猜?你已經說出你心裏的部分真實了,剩下的還是讓我猜一些吧。嘻嘻,我有猜男人心事的業餘愛好。實際上你並不反對墮入我給你帶來的苦難中。正因為我判斷出了這一點,才引起了我的一言難盡的情愫,才讓我把你當個老朋友接待。可惜呀,你來得太遲了,太遲了。要是早來個十年十五年該有多好啊!你現在來我這裏,動機一點也不單純,這讓我有點惱你。算了,我還是不猜了,鄭板橋說得好,難得糊塗,我很願意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變得糊塗一些。你妹妹剛剛叫人甩了,你們白家的支書叫人打了,你查出了一千萬的大案卻弄不清楚到底是誰幹的。虎落平陽被犬欺,你的日子很不好過。我真的想幫你做點啥,真的。”白劍很難為情地笑笑,“什麼都瞞不了你。聽李玲說你整天一個人在家,沒想啥事你都知道。”
歐陽洪梅莞爾一笑,“一語雙關。是你的心事瞞不了我呀,還是你的處境瞞不了我?你沒有說。你上午動拳頭的事,我也知道了。當年,我要有你這樣一個哥哥該有多好哇!真可惜,那一天竟沒有問你的姓名,這可能是我平生最後悔的一件事。都過去了,也不用再提了。你是來讓我陪你說說話、解解悶呀,還是想和我結成一個聯盟?我真的弄不明白,真真假假的我搞不懂。你是個有婦之夫,再加入進來可就熱鬧了,或許是我自作多情吧。當然,我是自由的人,選擇權在我。我身上的是是非非已經太多了!多的讓我不堪重負。隻是有些事尚未了結……不過,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常來坐坐。不是有句俗話叫虱子多了不癢嗎?說笑了。其實,和你坐在這座房子裏,感覺好極了,好極了。我總是有一種幻覺,感到自己倒著朝十八歲瘋長,或許有一天我真的能為了你燒成灰塵。這個前景有點可怕。你終於來了,我很高興。”白劍不懂這些顛三倒四的話,知道暫時還不能問,站了起來道:“既然你不討厭我,以後我會常來的。”從口袋裏掏出冉欣的來信和歐陽洪梅的手絹,“我必須馬上回北京,處理一件私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的妻子——現在還是——她很快會成為別人的妻子或者什麼人了,現在她可能和一個我不認識或許也認識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這方手絹是第一次見你時,你留下的,那一刻你把我當成了一個管道修理工。我不大明白我為什麼會收起你的這方手絹,而且一直珍藏這麼久。現在奉還給你。”
歐陽洪梅臉上閃出一片愕然,眼睜睜看著白劍拉開門出去,竟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