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麼日子,男孩始終在床上躺到很晚才起來。他們確實不用疊被子,連將被子反個麵曬曬太陽的必要也沒有。因為男孩起床的時候,通常太陽也已經準備下山了。
女孩離開不久,男孩便把眼睜開了。他並不急著離開床,有時扭開電視,有時打開音響,有時拿起床邊的琴,更多的時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望著他,想捕捉他的眼神落到了哪裏。後來我發現,他的眼神不是外發的,而是陷進了眼眶裏。灰色的眼白鋪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淹沒了當中的那一點黑。
晚上七點左右他起床,她總能趕在他換衣服之前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簡單洗漱後他背上琴,他們一塊離開。半小時後她一個人回來,先把窗子統統推開,抖一抖被子,撣一撣床,順便收拾他換下的髒衣服,這些動作一氣嗬成。新鮮空氣一下子撲進來,溫熱的煙氣四散奔逃,噝噝遊出窗外。
她把洗幹淨的衣服晾在竹竿上,沒有擰幹的水從衣角往下滴,被打濕的那一小塊木地板看起來顏色格外沉實。做完這些後她往床上一躺,看書、看電視,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圍繞著日光燈管,蛾子上下翻飛。電視機裏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書頁被風卷著,嘩啦嘩啦一連翻過好幾頁。等到電視機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樓下傳來了鑰匙聲。男孩回來了。
他睡著的時候她醒著。他醒著的時候她睡著。
在濕潤的吻裏可以開出幸福的七色花,反之,幸福會枯萎。
而我,再也沒有看見第一天晚上那樣的吻了。甚至,他們很少坐在一起交談。
枯萎的花瓣落下來,蜷縮在地上。如果這時給它們熱吻,它們會再度複活,回到幸福的枝枝杈杈上去。但是沒有。男孩不斷的歎氣,沉重的歎氣像一陣接一陣的颶風,把花瓣徹底給卷走了。
沒有一種變化不是潛移默化得來的,所有的改變都需要累積。我想我比女孩更早地意識到了變化的可能性,我說過,我看得多了。
7
三個月後,西離開了南。
最初的悲痛過去後,南重新麵對這個事件,發現這是一個單方麵預謀的行為。也就是說,在他們親熱的時候,在他們頭並頭擠在被油煙熏黑的公用小廚房裏洗菜做飯的時候,在她呼呼大睡他抽著“中南海”看意甲德甲的時候,甚至在他進入她體內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張楚的旋律始終在他的腦海裏陰魂不散,“我明天早晨打算離開,即使你已經扒光了我的衣裳”,塞壬的歌聲在遙遠的海上飄蕩,聲波從他的耳、鼻、眼、口裏鑽進他的心,攥住他,帶走了他。
有個成語叫心懷鬼胎,南覺得,把他從她身邊帶走的力量就是這樣的一個胎兒,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被偷偷植到了他們中間。這個胎兒既然成立了就有了它自己的力量,在她以為日子一天天都過得很平靜甚至可以用幸福這個詞來形容的時候,她樂嗬嗬地帶著它到處跑,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她不知道這個胎兒已經存在了,並且生長。它能呆在哪兒呢?它隻能呆在她和西之間的縫隙裏吧。她仍舊往前走,日子嘩嘩的成為身後的過去。痛苦已經在未知的距離被設定,她一路歡歌向前。
胎兒日長夜大,她和西的距離因此被撐開,直到有一天,胎兒最終成型。它需要呱呱墜地,臍帶必須被斷開。
她和西,無法相連了。
胎兒降生的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沒有一點征兆。
南記得早上上班她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這是她進公司兩年來絕無僅有的一次記錄。之所以遲到,是因為在清晨微蒙的星光裏,她突然醒過來,發現他也醒著,他們就做了愛。和之前的幾次一樣,她任他撫摸,並在他手指的暗示下轉過身去。他貼緊她,她覺得他們是那樣的嚴絲合縫,密不可分。他從她身後緩緩進入。他們壓抑著呼吸。他什麼都沒有說。
做完愛以後有些倦,她又睡著了。一睡就睡過了頭。
走在上班的路上她心情十分好,她甚至想到了“小別勝新婚”這句話。那天天上有雲,身邊有風,是冬天裏一個很普通的日子。確切幾號她已經不記得了,這個日子如果她想知道,還是可以查出來的,因為西走的時候給她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寫了日期。那封信她沒有丟掉,但是也並不隨手可及,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在痛楚中把它塞到了哪個角落。
她離開的時候他還在睡覺。像個孩子般微微咧著嘴,眉頭緊皺著,她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額頭,希望他的表情可以因此而舒展。
兩個星期前他提出想和樂隊的朋友一起住,說那樣更有利於他的創作,還說他喜歡晚上聽音樂,戴耳機不舒服,又怕吵著她,影響她第二天上班。她沒說什麼。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朋友她也都認識,更主要的是她愛他,所以願意事事順著他。她沒有對他說她已經習慣了每天半夜在迷迷糊糊中醒來,再在他拍拍她的頭後重新進入黑暗,也沒有告訴他她已經習慣了被他嶙峋的骨頭時不時地戳痛。南是個好女孩,她什麼都沒說,雖然下意識地,她張了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