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三歲起就開始了苦難的生涯,飽嚐人間辛酸苦辣。我覺得舊社會就像一隻惡狼,吞噬著善良而無辜的人民,特別是婦女,更像一隻無助的羔羊,任人踐踏,任人宰割。女兒在家還是父母的心肝寶貝,一到了婆家,就像掉進了火坑。無論是窮人家還是富人家,媳婦兒都一樣,什麼人的氣都得受,什麼人都得伺候,有時是祖宗三代都要伺候到,稍有不是,大禍就會臨頭。我想:做女人簡直沒有一點兒活頭兒,隻有死路一條。我那時想:跳河淹死也比做媳婦兒強。我看夠了媳婦兒們過著的牛馬不如的生活,所以一提到做媳婦兒就心驚膽戰,而且還埋怨那些做父母的,明明知道女兒去受苦受難還逼她們嫁出去。
在我十一二歲時就有人為我說媒,特別是住在我們胡同底兒的那家,叫張衝兒的小媳婦兒。她婆婆家是完縣城裏南關街上的,她一回娘家就抱著孩子來我家串門子。她對我和媽說,她們那兒有一家,隻有小哥兒倆,都上高小(那時候上高小就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他叫張××,在我們村裏教書,抗戰初期我還跟他上過幾天小學。母親很和善,父親是坐什麼鋪子的人,每月能掙三百元現大洋……我媽總是好言謝絕:一說我還小;二說我是“創土薦子”(土農民的意思)的,家裏又窮,沒有什麼陪送,配不上人家,也不想攀高枝。以後她常來玩兒,也不說什麼具體人家,總是嘮叨:“等小姑長大了,我一定給她說個好婆家。小姑人好,手又巧……”我當時雖小,心裏想:你說人家好,也不過是有點子地、有點子錢(當地土語),有沒有全一樣,姑娘嫁到人家都是受氣、受罪,窮人家的姑娘嫁到富人家更受洋罪。我記得姐姐給我講過“貧女淚”的故事,她說:“一家父女二人打魚,救起了一對落水父子,全家人細心照料,救活了公子和父親。公子和父親非常感謝他們父女,就把這小戶人家的女兒娶過去,給被救起的公子做媳婦兒。婆婆看不起她,常給她氣受。大兒媳婦兒娘家有錢,供婆婆抽大煙,所以婆婆就把一切罪過都歸於打魚女。婆婆問她在家吃什麼,她就告訴說:‘熬小魚兒,貼餅子。’婆婆用熬小魚兒貼餅子諷刺小兒媳婦兒。這貧家女愁腸百結,受盡委屈,最後生氣病死了。”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看到周圍鄰居家的婦女個個挨打受氣,滿肚子的委屈無處訴說,隻是一味地忍受,使我幼小的心靈蒙上了深深的陰影,一直懼怕做媳婦兒,從那時起就下決心不嫁人。
二十四婚姻風波1936年春天,母親病逝後,我哥娶了嫂子,我就和哥嫂過日子。嫂子人忠厚老實,模樣長得還好,就是有點兒笨。我們家人個個針線活兒好,連哥哥自己都會做短褲,可嫂子不大會做針線活兒,哥哥不喜歡她。他早想遠走高飛不管嫂子,又加上我和他頂牛,就是不願嫁人,哥哥很犯愁。這時,正好縣基幹大隊招人,我就鼓勵哥哥去參加革命,我在家幫助嫂子持家。
盧溝橋事變後,日本鬼子雖沒有占領縣城,有時也路過村子,這下村子裏就亂了套。我和嫂子兩個都不敢睡覺,一天到晚東躲西藏,我哥也怕姑娘大了出點兒什麼事他擔待不起。我那年十六周歲了,按家鄉的習慣姑娘虛歲十七還沒出嫁,媒人就給說“填房”了。哥哥不忍心我去當“填房”,千方百計想把我嫁出去,我堅決不嫁,和他頂牛。我想:我會做活兒,我能養活我自己。
有一天到掌燈時間了,我在外屋做飯,聽見哥哥和叔伯哥在屋裏小聲說話:“勝家蒲××人家,家中情況……”我沒聽清楚,又聽見說:“出個八字帖!”我聽明白了,他們又來給我提親了。我們家鄉的習俗是,按屬相、生辰八字合婚。經常聽媽和鄉親們說:子鼠醜牛寅虎……亥豬。虎鬥牛不到頭,說的是不宜結婚;蛇盤兔輩輩富,說的是屬蛇的和屬兔的可以結婚,等等。雙方家長若同意就換八字帖,也叫允帖,在一張七寸長、三四寸寬的紅紙上寫上家長的名字,再寫上孩子的生日、時辰,送到對方家,請先生合婚。還說什麼命硬、命軟,男的命硬克妻,女的命硬克夫,等等。我端著飯進屋一看,桌子上有張紅紙,寫著父親的名字。我雖不識字,但父親的名字還是認識的。我好生氣,拿過來就撕了個粉碎,哥哥隻好作罷。又一次是我叔伯哥哥呂文鬥答應下的,是大恩村的某家人,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出嫁!”呂文鬥退不了婚,隻好由他外甥女鐲子代嫁過去。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什麼禮節都沒有了,可能是晚上悄悄送過去就算出嫁了。鐲子是個天真、活潑、可愛的姑娘,愛說愛笑,幹活兒麻利,很要強,脾氣蒺藜似的(急脾氣),人長得也漂亮。她也算是苦命人,從小失去母愛,她媽媽是我親叔伯姐姐,我喊她四姐。四姐死後留下兩個女兒,大女兒鐲子跟著姥姥過(我大伯母),二女兒跟著她爸爸和奶奶過。她爸爸因為家中光景不好,也沒再娶,有時間就來看鐲子,帶她回奶奶家住幾天。大伯母和文鬥哥很疼鐲子,因為沒有媽,所以格外寶貝她。鐲子和我去拾柴火,手凍紅了,腫了,回家大伯母趕緊給她暖和暖和,心疼地說:“別去了,凍壞了咋辦?”大伯母總覺得她是沒娘的孩子,可憐見的!鐲子雖然沒娘,但有呂文鬥幹活兒養活她們祖孫倆,生活比我們家強。現在嫁到婆家去,什麼樣也管不了了。我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過她婆家,因為我媽媽的姥姥家就是大恩村劉家。媽媽的五個表兄(我叫他們表舅)都很富,分家後,每家都有一個很長的院子。劉家雖然不屬於完縣八大家,在當地也算是大財主。她婆家挺封建,舊禮教、舊規矩挺多,鐲子那樣年輕活潑的姑娘肯定被封建禮教壓迫得喘不過氣兒來。鐲子嫁過去後由於世道亂,她婆家那兒後來又被敵人占領,不那麼容易能回來了,之後我一直沒見到她。過了幾年,我已參加革命工作了,有一次回家看望大伯母,大伯母跟我訴說鐲子在婆家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說她回來過一次,說道:“怨不得我鳳菊姨不嫁,他家人真惡,真不好。”大伯母也沒辦法,隻好勸她忍著。我老想去看看她,但我們不能隨便到敵占區去,我們是有組織的人,一切要聽從組織安排。最後,聽說她嫁到婆家五六年就被折磨致死,年僅二十三歲。我非常難過,鐲子是代我嫁過去的,她年紀輕輕就被封建勢力奪去了生命,好像是替我去死了一樣。我是決心為婦女解放事業奮鬥到底的人,卻沒能救她出火坑。我的心情很沉重。每當回憶起我可愛的外甥女、我的小夥伴鐲子時,我都會珠淚成行。我有時會夢見她,她還像小時候的樣子,快樂、活潑、談笑風生,她總是快言快語,我們玩得多麼高興呀……醒來卻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