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耀金(2)(3 / 3)

太宰伯嚭這一句話命中了要害,吳王夫差心裏最害怕的就是王位受到威脅。他再清楚不過了,伍子胥在吳國絕對有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本領,他的武功深不可測,追隨者不計其數,要另立新王,成功的可能性遠遠大於失敗的可能性。

“依太宰之見,該如何處置他?”

“一個字——‘殺’!”太宰伯嚭揮掌,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伍子胥畢竟是吳國的大臣,威望猶在,不可小視啊!”吳王夫差麵露遲疑之色。

“大王派行人大夫馮同送去屬鏤劍,讓他自殺,存其體麵。卑臣帶一千名弓弩手,其中一百名火箭手,將相國府圍個水泄不通,必要時將相國府付之一炬,諒伍子胥插翅難逃。”

“那好,就這麼辦,決不能讓伍子胥逃出吳國!”

時值深秋,早上,伍子胥積習未改,照例在院子裏練劍半個時辰,然後回到“百劍堂”靜坐。天空漸漸地陰沉下來,大片陰霾遮蔽日光,外麵起風了,風勢越來越大,不僅撕擄高樹上的黃葉,而且飛沙走石。府中的仆從已遣散了不少,隻留下廚師、馬夫和衛士十餘名,偌大的相國府顯得空蕩冷清。伍子胥正擦拭著手中的寶劍,突然感覺門外有人,腳步很輕。

“是誰?”

門扉開啟處,進來一名腰懸利劍的青衣女子,原來是北郭瓊英。

“真是你,久違了!”伍子胥早就覷破了北郭瓊英女扮男裝的行藏,所以他並不驚訝。

“上次,民女已用響箭向大人示警,大人為何還要留在吳國?”

“我老了,也累了,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相國可以隱居名山,頤養天年,民女不才,甘願侍奉左右!”說完這話,北郭瓊英的臉頰乍的一下羞成酡紅。

“謝謝北郭劍俠的美意,若在十年前認識你,我會毫不躊躇,欣然接受你的建議。現在,晚了,太晚了!”

“來日方長,相國為什麼說‘太晚了’?”

“我已心如死灰。”

兩人沉默了片刻,各懷心事,誰也沒吭聲,伍子胥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問道:

“小王子近況何如?”

“他很好,跟民女學劍,悟性極高。”

“以後你打算把小王子的真實身世告訴他嗎?”

“以後的事,隻能順其自然。小王子跟著民女,離開權力傾軋的王廷,做一個單純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自由的人,這樣活夠一世才真叫暢懷快意。民女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你當然不會傷害他,這是他的福分。據我所知,小王子是範蠡與施妃的骨肉,施妃為人大仁大愛,範蠡也是不世而出的賢才,吳國終將被越國所滅,天數難違!等小王子長大了,你還是將他送回範蠡身邊去吧。父子離散之苦,是人間的大悲苦啊!”伍子胥的這番議論純屬有感而發,他想念遠在齊國的愛子伍績,不禁悲從中來。

“原來如此。相國這句囑咐,民女一定銘刻在心!”

兩人正說話,門廊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北郭瓊英抱拳做了個暫避的手勢,一閃身,躍上了高高的房梁。

“相國,大王派卑職來……”行人大夫馮同垂首低聲稟報。

“什麼事?這樣吞吞吐吐。”伍子胥聲若宏鍾。

“大王派卑職給相國送來這把屬鏤劍,請相……相國自決。”馮同竟囁嚅了一下。

“噌”的一響,北郭瓊躍下房梁,冰涼的劍刃架在行人大夫馮同的脖頸上,馮同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麵色如土。伍子胥搖了搖右手的食指,讓北郭瓊英收劍入鞘。

“除了你,大王還派來了什麼人?!”伍子胥兩眼圓瞪,厲聲喝問道。

“還有太宰統領的一千弓弩手,已將相國府包圍得水泄不通。”

“嘿嘿,大王真是瞧得起老夫,不聽老夫忠言,反賜老夫凶劍。哼!當初老夫瞎了眼,在先王麵前,極力保舉他做太子,異日邦國危亡,宗廟傾覆,全是因為老夫的一念之差,老夫死有餘辜,對不起先王啊!書傳上說,‘人之將死,惡聞酒肉之味;邦之將亡,惡聞忠臣之氣’,老夫的性命休矣,吳國的國運也休矣!”伍子胥對吳王夫差殘害忠良的卑劣行徑極為寒心,不禁搖頭悲歎。

“請相國見諒,卑職隻是奉命行事。”馮同聞聲,唯恐伍子胥當場發難,頓時變色改容。

“好個奉命行事!老夫死後,你要大王千萬記得做一件要緊的事情,把老夫的頭顱置於王城高處,取出老夫的兩隻眼珠,掛在姑胥城的蛇門上,讓老夫親眼看見越寇攻入京都,大王成為俘虜!”

伍子胥瞋視行人大夫馮同,仿佛瞋視寇仇和無常鬼,他揮了揮手,馮同識趣,慌忙退出“百劍堂”。

“這是天數啊!奸佞得勢,忠臣赴死,吳國宗廟傾覆,先王成為若敖氏之餒鬼,不再血食!”伍子胥悲歎道。

“說到天數,在越國時,民女曾聽到範蠡大夫講過這樣一番話:‘伍相國精忠愛國,是非不諱,直言不休,激怒暴君夫差,遲早會身遭顯戮。他知道天數卻不運用,知道恐懼卻不離開,怎能算得上是一世無幾的智者呢?’”北郭瓊英急中生智,故意拿出範蠡的這番話來刺激伍子胥。

伍子胥繞室彷徨,巡視百劍堂中他收藏的那些名劍,每一把他都叫得出名字,講得清來曆,就像自己的朋友。從此以後,它們聚而複散,也許還會在戰場上相逢。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物與人,都隻不過是短暫的約會,緣分必有盡時,結局終歸永別。

“當年,我背弓帶劍,餐風露宿,從楚國逃到吳國來,可謂窮困潦倒之極。我前建奇功,後遇顯戮,並非我智力衰退,而是因為遭際不同,先君是聖明的闔廬,今君是剛愎的夫差。忠臣輔佐君王,如孝子侍奉父母,父母慈祥,固然要恪守孝道;父母嚴厲,同樣要恪守孝道。範蠡能預知吉凶禍福,但他隻看清吳國的外勢,沒有看透我的內心。今時今日,於我而言,保全忠節,死貴於生!”

北郭瓊英言與願違,可她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伍子胥伏劍自裁,她仍然堅持自己的主意。

“相國,你我聯手衝殺出去,這一千弓弩手頂多耗費些砍菜切瓜的力氣!隻要相國不死,天下大事仍有可為,何至於山窮水盡?”

北郭瓊英用一雙電眸凝視著伍子胥,她期待一場痛快淋漓的鏖戰,與伍子胥並肩聯手殺出重圍,最好是割下太宰伯嚭的頭顱當板凳坐。

“北郭大俠,你有所不知,身為忠臣而死,這是我伍家的風範,也是我的夙願和宿命。先王待我以國士,我以國士報之,知遇之恩,沒齒難忘,追陪先王於地下,我願足矣。北郭劍俠的深情厚誼,我心領了,今生無以為報,這‘百劍堂’中的寶劍,你可任意揀選,我還有一支珍愛的玉簫,也送給你作個紀念吧!唯有幾案上這把祖傳的樸玄劍,請你一定轉交給我兒伍績。日後,他若遭逢危厄禍患,請北郭劍俠出手解救!”

北郭瓊英早就聽出來了,今天,伍子胥沒再自稱“老夫”,而是自稱為“我”,聽起來更親切。伍子胥一定是有意為之,微妙之處,在乎領會。

“相國,民女一定會照顧好伍公子,你就寬心上路吧!”北郭瓊英無法勸阻伍子胥,唯有垂首掩麵,淚下如雨。她深知,雄魂毅魄自有歸宿,不可強留。

伍子胥的頸血飛濺到百劍堂粉白的牆壁上,像是一抹晚秋的朝霞,那麼殷紅,那麼鮮豔,異常美麗,異常悲愴……

穹頂的陰霾張狂蔓延,在遙遠的天際,雷聲隱隱滾動著,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最終化為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相國府中那棵百年古槐被當頭劈為兩截,散發出刺鼻的焦炭味。旋即,暴雨傾盆,天地之間,竟比黑夜更為晦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