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胥台上,公孫聖聽吳王夫差講夢,沒費任何思索,他已有了現成的答案。盡管他知道正言直諫,身死無功,他還是要講真話。講真話而死,做鬼也明白。
“大王,要是微臣不講真話,身體和名譽都能獲得保全;要是微臣講真話,一定會碎屍萬段。但忠臣直言無忌,置性命於不顧。微臣聽說過這樣一句警策的話:‘好泳者必溺,好戰者必亡。’大王夢入章明宮,‘章’是‘章皇’之意,戰敗而逃;‘明’是‘晦冥’之意,拒絕睿智,選擇昏愚。看見大鍋直冒熱氣,卻看不到柴火,是大王吃不到熟食。兩條黑狗向南向北狂吠,是陰邪之物隱藏在大王左右。看見兩把鐵鍬插在宮牆上,是社稷將被鏟平,宗廟將被顛覆。流水漫過宮內的大堂,是王宮將被洗劫一空。後房拉風箱‘切切’作響,是空自歎息。前園梧桐樹橫長,是暗喻木偶殉葬。眾象不祥,弄兵必亡。大王趁早休戰,與齊國講和,推行德政,派太宰伯嚭、大夫王孫駱去向越王勾踐叩頭謝罪,那麼國家就會轉危為安,大王也能福壽雙全。”
吳王夫差好不容易捺住火爆性子,聽完公孫聖的瘋言瘋語,他怒不可遏,嗬斥道:
“好大膽的瘋子,你這是當眾詛咒寡人,死有餘辜!去,快叫大力士石番上台,用鐵杖將公孫聖砸死!”
公孫聖仰望蒼天,淚雨滂沱,他並不後悔自己說真話招致禍殃,忠良遇害也是必然,但他對昏庸暴虐的吳王夫差還要發出最後一聲警告:
“大王,不聽臣言,必定社稷為墟,身死族滅,被天下人笑話。要是不信,將鄙人的屍體拋在荒野,立個木柱做記號,不久,我們還會在那裏相見,你讓臣下呼喚鄙人的名字,鄙人將有呼必應。”
“那好,寡人把你的屍體扔在蒸丘,讓虎狼吃光你的血肉,讓野火燒掉你的骨殖,讓東風吹散你的骨灰,寡人看你怎麼能回應別人的呼喚!”
吳王夫差親眼看到公孫聖被大力士石番掄起的重槌砸得腦漿飛迸,奇怪的是,他並未感到快意歡心,而是有些難受。
越王勾踐派來的援軍到了姑胥大城,吳王夫差頗感欣慰。出征之前,吳王夫差還想見一見相國,伍子胥剛從齊國出使歸來不久,看看他有什麼話說。
伍子胥身穿整齊的朝服,去見吳王夫差,他在齊國已將兒子伍績托付給了老友鮑牧,現在他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吳王親自給相國敬了一爵酒,也沒想繞彎子,直接進入主題:
“相國,寡人這次統領十萬雄師,北伐齊國,準備任命太宰伯嚭為右司馬,大夫王孫駱為左司馬,相國年紀大了,不宜征戰,與寡人一道坐鎮後方。”
“大王,‘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十萬大軍每天要開銷數千鎰黃金,財政上會有很大的困難,勞師遠征,流血千裏,隻為爭一日之雄長,這會動搖國家的根本。老臣始終認為,越國才是心腹大患,置之不顧,而去結怨北方的強鄰,實屬不智之舉。老臣來日無多,整天頭昏昏而目茫茫,心中多有狂惑難除,這把老骨頭,於大王而言,已沒有多少用處。勉強還能講幾句逆耳忠言,送一副苦口良藥,願大王留意!”
“請相國撇開成見,對這次北征做個預測。”
“此戰肯定會有小勝,但由此以往,國本動搖,民心離散,天譴人禍兩相夾擊,則城郭化為丘墟,宮室生長荊棘,台榭出沒狐兔,吳國的氣數就算完了。老臣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來人啊!相國喝醉了,請扶相國回府!”吳王夫差聽畢伍子胥的這席話,真是又惱怒,又恐懼。他感到奇怪的是,相國的話為何與那位瘋術士公孫聖的話如出一轍。
吳國與齊國在艾陵打了一場大仗,吳國取勝,見好就收,主動與齊國簽訂了和約。左司馬伯嚭、右司馬王孫駱班師回國,吳王夫差在文台之上大擺慶功宴,他口口聲聲“君不賤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凡纖細之功必賞。太宰伯嚭打了勝仗,獲賜上爵;越王勾踐派出援軍,也因此獲得一大片疆土。在宴會上,吳王喝高了,那隻酒糟鼻紅得像熟透的桃子,他居然要尋相國伍子胥的晦氣,從他酒氣熏天的口裏飆出的全是胡言亂語:
“相國,你可是親眼看到了,吳軍打敗了齊師,威震天下,比當年先王打敗楚師也差不了多遠,寡人稱霸諸侯,指日可待。相國老糊塗了,不肯安分守己,到處造謠生事,擾亂法度,蠱惑視聽,長期貶低寡人的功德,挫折軍隊的士氣。寡人真不知道,你現在屍位素餐,還有什麼用處!”
士可殺,不可辱。伍子胥的性格何其剛烈,豈能咽下這口鳥氣?他捋起衣袖,立刻回擊:
“先王從諫如流,不讓奸佞之徒側足朝堂,故而政治清明,國力鼎盛。大王臨朝執政,卻與先王大不相同,忠臣掩口,讒夫在側,無視內憂外患,窮兵黷武,這些做法隻不過是頑劣小兒的把戲,與霸業毫不相幹。老天爺要拋棄誰,就會讓他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好處,卻靠近嚴重的災禍。大王如果執迷不悟,遲早必定亡國,說不定還會被人捉去,受盡羞辱。老臣老了,但並不糊塗,也不想退避隱居,明哲保身。要是老臣死了,大王就把老臣的眼珠子挖出來,掛在城門上,它們一定能看到吳國的覆亡!”
吳王夫差聽不進伍子胥的狠話,他那雙通紅的醉眼直愣愣地瞪著殿庭中的某個地方。太宰伯嚭覺得奇怪,上前問道:
“大王看見了什麼?”
“寡人看見四個人背靠背站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剛才突然四處逃散了。”
“照大王這麼說,那就要失去民眾了。”伍子胥冷冷地扔出一句話。
“你這話太不吉利了!”吳王夫差嘟噥道。
“大王要尋求吉利?那就必須改弦更張,從善如流!”
“哎,那四個人中間回來了兩個,北邊的人用劍砍殺南邊的人!”吳王大聲咋呼,他又有了新的幻覺。
“可悲!四人逃散預示叛亂,北邊的人砍殺南邊的人預示臣子弑君王。依此情形看來,大難就快要臨頭了!”伍子胥繼續對吳王發出嚴重的警告,他把鞋子脫了,把頭發也披散了,在稠人廣座之中,不再顧及公眾形象。
“老而不死是為賊!老而不死是為妖!伍子胥,你詭詐多端,專權擅威,寡人顧念先王恩德,不忍加誅,你倒愈發張狂了!快退下,回去閉門思過,不要再阻撓寡人稱霸的大計!”吳王夫差完全撕破了臉皮。
“嘿嘿,大王隻管把老臣的忠告當成耳邊風,隻管向暴君夏桀學樣,他殺了大忠臣關龍逄;隻管向暴君商紂學樣,他殺了大忠臣、王子比幹,還剖出他的心。大王要是殺了老臣,也可與夏桀、商紂齊名!大王努力去幹吧,老臣就此告退!”
說完這話,伍子胥科頭跣足,旁若無人,揚長而去。眾人都低下頭來,誰也不敢與他那雙怒火熊熊的豹眼對視。
吳王夫差與相國伍子胥徹底鬧翻了,太宰伯嚭完全站在吳王這邊,他用誇張的語氣說:
“伍子胥積怨已深,行將危及大王的性命!”
“那倒是不至於。”吳王的酒勁還沒醒透。
“完全有可能!他連楚平王的墓地都敢掘,屍體都敢鞭,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太宰伯嚭隻顧中傷伍子胥,竟忘了當年他自己也刨掘過楚平王的墓地,鞭笞過楚平王的屍體。
“寡人待他不薄,楚平王殺其父,戮其兄,二者豈可相提並論?!”吳王夫差口裏這麼說,心裏已吃不準。
“伍子胥剛烈之至,他手中長期握有大權,現在大權被剝奪,隻怕他不會甘心,他的名望,他的武功,都是雄厚的資本,他若心存異念,隻怕大王的王位就不再穩當了。上次他出使齊國,將兒子伍績托付給齊國大夫鮑牧,這件事情極其可疑,眼下,趁他準備不足,尚未出手,大王要先發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