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九 組——讀書?灱且煥轡氖糝?(3 / 3)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未之難矣。

又《微子》第十八雲: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之門,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於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這幾節裏我覺得末了一節頂好玩,把子路寫得很可笑。遇見丈人,便脫頭脫腦地問他有沒有看見我的老師,難怪碰了一鼻子灰,於是忽然十分恭敬起來,站了足足半天之後,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師的命再去看,丈人已經走了,大約是往田裏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過,子路卻在他的空屋裏大發其牢騷,仿佛是戲台上的獨白,更有點兒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喭”這句話來。所說的話也誇張無實,大約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下一章裏孔子品評夷齊等一班人,“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發中權”。雖然後邊說我則異於是,對於他們隱居放言的人別無責備的意思,子路卻說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何等言重,幾乎有孟子與人爭辯時的口氣了。孔子自己對他們卻頗客氣,與接輿周旋一節最可看,一個下堂欲與之言,一個趨避不得與之言,一個狂,一個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寫得恰好,長沮桀溺一章則其次也。

我對於這些隱者向來覺得喜歡,現在也仍是這樣,他們所說的話大抵都不錯。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最能說出自家的態度。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最能說出孔子的態度。說到底,二者還是一個源流,因為都知道不可,不過一個還要為,一個不想再為罷了。周朝以後一千年,隻出過兩個人,似乎可以代表這兩派,即諸葛孔明與陶淵明,而人家多把他們看錯作一姓的忠臣,令人悶損。中國的隱逸都是社會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卻看得社會渾濁無可實施,便隻安分去做個農工,不再來多管,見了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卻是所謂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想了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麵各人的言動雖然冷熱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沒有“道不同不相與謀”的意味,孔子的應付也是如此,這是頗有意思的事。外國的隱逸是宗教的,這與中國的截不相同,他們獨居沙漠中,絕食苦禱,或牛皮裹身,或革帶鞭背,但是目的在於救濟靈魂,得遂永生,故其熱狂實在與在都市中指揮君民焚燒異端之大主教無以異也。二者相比,似積極與消極大有高下,我卻並不一定這樣想。對於自救靈魂我不敢讚一辭,若是不惜用強硬手段要去救人家的靈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蕢植杖之無害於人了。我從小讀《論語》,現在得到的結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點對於隱者的同情,這恐怕也是出於讀經救國論者“意表之外”的罷? 二十三年十二月。

常談叢錄 《瓜豆集》

前日拿出孫仲容的文集《籀廎述林》來隨便翻閱,看見卷十有一篇《與友人論動物學書》,覺得非常喜歡。孫君是樸學大師,對於他的《周禮》《墨子》的大著我向來是甚尊敬卻也是頗有點怕的,因為這是專門之學,外行人怎麼能懂,隻記得《述林》中有記印度麻的一篇,當初讀了很有意思。這回見到此書,不但看出著者對於名物的興趣,而且還有好些新意見,多為中國學者所未曾說過的。文雲:

動物之學為博物之一科,中國古無傳書。《爾雅》蟲魚鳥獸畜五篇唯釋名物,罕詳體性。《毛詩》陸疏旨在詁經,遺略實眾。陸佃鄭樵之倫,摭拾浮淺,同諸自鄶。……至古鳥獸蟲魚種類今既多絕滅,古籍所記尤疏略,非徒《山海經》《周書 · 王會》所說珍禽異獸荒遠難信,即《爾雅》所雲比肩民比翼鳥之等鹹不為典要,而《詩》《禮》所雲螟蛉果祼,腐草為螢,以逮鷹鳩爵蛤之變化,稽核物性亦殊為疏闊。……今動物學書說諸蟲獸,有足者無多少皆以偶數,絕無三足者,而《爾雅》有鱉三足能,龜三足賁,殆皆傳之失實矣。……中土所傳雲龍風虎休征瑞應,則揆之科學萬不能通,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徇古人耳。

一個多月以前我在《希臘人的好學》這一篇小文裏曾說:

中國向來無動植物學,恐怕直至傳教師給我們翻譯洋書的時候。隻在《詩經》《離騷》《爾雅》的箋注,地誌,農家醫家的書裏,有關於草木蟲魚的記述,但終於沒有成為獨立的部門,這原因便在對於這些東西缺乏興趣,不真想知道。本來草木蟲魚是天地萬物中最好玩的東西,尚且如此,更不必說抽象的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中國格物往往等於談玄,有些在前代弄清楚了的事情,後人反而又糊塗起來,如螟蛉負子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清朝邵晉涵卻一定說是祝誦而化。又有許多倫理化的鳥獸生活傳說,至今還是大家津津樂道,如烏反哺,羔羊跪乳,梟食母等。

現在從《述林》裏見到差不多同樣的話,覺得很是愉快,因為在老輩中居然找到同誌,而且孫君的態度更為明白堅決,他聲明不必曲徇古人,一切以科學與物理為斷,這在現代智識界中還不易多得,此所以更值得我們的佩服也。

我平常看筆記類的閑書也隨時留意,有沒有這種文章,能夠釋名物詳體性,或更進一步能斟酌情理以糾正古人悠謬的傳說的呢。並不是全然沒有,雖然極少見。李登齋著《常談叢錄》九卷,有道光二十八年序,刻版用紙均不佳,卻有頗好的意見,略可與孫君相比。其例言之二有雲:“是書意在求詳,故詞則繁而不殺;紀唯從實,故言必信而有征。”這頗能說出他的特色來,蓋不盲從,重實驗,可以說是具有科學的精神也。卷一有《蛇不畏雄黃》一則雲:

蛇畏雄黃,具載諸醫方本草,俱無異辭。憶嘉慶庚辰假館於分水村書室,有三尺長蛇來在廚屋之天井中,計取之,以長線縛其腰而懸於竿末,若釣魚然,蜿蜒宛轉,揭以為戲。因謂其畏雄黃,盍試之,覓得明潤雄黃一塊,氣頗酷烈,研細俾就蛇口,殊不曲避,屢伸舌舐及之,亦無所苦。如此良久,時方朝食後也,傍晚蛇猶活動如故,乃揭出門外,縛稍緩,入於石罅而逝。然則古所雲物有相製,當不盡然也。又嚐獲一活蜈蚣長四五寸,夾向大蜒蚰,至口輒鉗之不釋,蜒蚰涎湧質縮且中斷。是蜒蚰能困蜈蚣而為其所畏,其說載於宋蔡絛《鐵圍山叢談》者,俱未足信。凡若此類,苟非親試驗之,亦曷由而知其不然也。

又卷六有《虎有不畏傘》一則雲:

《物理小識》雲,行人張蓋而虎不犯者,蓋虎疑也。《升庵外集》亦雲虎畏傘,張向不之敢犯。以予所聞則不然。上楊村武生楊昂青恒市紙貴溪之栗樹山,鄰居有素習老儒某館於近村,清明節歸家展墓畢欲複往。時日將晡又微雨,楊勸使俟明晨,謂山有虎可虞也。某笑曰,幾見讀書人而罹虎災者乎,竟張傘就道。雨亦暫止,楊與二三儕伍送之,見其逾田隴過對麵山下,沿山麓行,忽林中有虎躍出,作勢蹲伏於前,某驚惶旋傘自蔽,虎提其傘擲數十步外,撲某於地,曳之入林去。眾望之駭懼莫能為,馳告其家,集族人持械往覓不可得,已迫暮複雨,始返,次日得一足掌於深山中,是虎食所餘也,拾而葬之。此楊親為予言者。

由此觀之,虎固未嚐疑畏於張蓋也。又由此而推之,則凡書籍所載製禦毒暴諸法之不近理者,豈可盡信耶。

楊升庵方密之都是古之聞人,覺得他們的話不盡可信,已是難得,據陸建瀛序文說,李君是學醫的人,對於醫方本草卻也取懷疑的態度,更是常人所不易及了。其記述生物的文章,觀察亦頗細密,如卷七《小蚌雙足》一則,可為代表,其文雲:

春夏之交,溪澗淺水中有蚌蛤,如豆大,外黑色,時張其殼兩扇若翼,中出細筋二條,如繡線,長幾及寸,淡紅色可愛。其筋下垂,能蹀躞行沙泥上甚駛,蓋以之為足也。稍驚觸之,即斂入殼,闔而臥不動,俄複行如前。抄逐而捉搦之,則應手碎,與泥滓混融不可辨,以其質微小而脆薄故也。水田內亦間有之,老農雲,是取陂池底積淤以肥田,挾與俱來,其實蚌子不生育於田也。計惟以杯瓢輕物側置水中,手圍令入而仰承之,連取數枚,帶水挈歸,養以白瓷盆盎,列幾間殊可玩。其行時殼下覆,不審紅筋如何綴生,蚌蛤稍大者即無之,亦不知何時化有為無,意或如蝌蚪有尾,至其時尾自脫落化成蝦蟆也。四蟲各三百六十,而介蟲類目前獨少,蚌居介類之一,人知蚌之胎珠而不識蚌之胎子其孕產若何,古人書中皆未詳載,是亦當為格物者所不遺也。

這篇小文章初看並不覺得怎麼好,但與別的一比較便可知道。張林西著《瑣事閑錄》卷下有講蜘蛛的一節雲:

傳聞蜘蛛能飛,非真能飛也,大約因銜絲借風蕩漾,即能淩空而行。予前在楊橋曾於壁頭起除蛛網一團,見有小蛛數十枚,銜斷絲因風四散,大蛛又複吐絲,墜至半壁亦因風而起。前聞蜘蛛皆能禦空,即此是也。

小蜘蛛乘風離窠四散,這是事實,見於法布耳的《昆蟲記》,《閑錄》能記錄下來也是難得,但說銜絲亦仍有語弊,平常知道蠶吐絲,蜘蛛卻是別從後竅紡絲,所以這裏觀察還有欠周密處。《叢錄》說小蚌雙足固然寫得很精細,而此事實又特別有趣,今年夏天我的小侄兒從荷花缸裏捉了幾個小蛤蜊,養在小盆裏,叫我去看,都小如綠豆,伸出兩條腳在水中爬行,正如文中所敘一樣,在我固是初見,也不知道別的書中有無講到過。李君所寫普通記述名物的小篇亦多佳作,《叢錄》卷一有《畫衫婆》一則雲:

予鄉溪澗池塘中常有小魚,似鯽細鱗,長無逾三寸者,通身皆青紅紫橫紋相間,映水視之,光采閃爍不定,尾亦紫紅色,甚可觀,俗名之曰畫衫婆。肉粗味不美,外多文而內少含蘊,士之華者類是也。此魚似為《爾雅》《詩蟲魚疏》以下諸書所不載。

這種魚小時候也常看見,卻不知其名,江西的這畫衫婆的名字倒頗有風趣,《爾雅》《詩疏》古代詁經之書豈足與語此,使郝蘭皋獨立著書,仿《記海錯》而作蟲魚誌,當必能寫成一部可讀的自然書耳。

李登齋的意見不能全然脫俗,那也是無怪的,特別是關於物化這一類事,往往憑了傳聞就相信了,如卷三有《竹化螳螂》一則,這在孫仲容當然是說“亦殊為疏闊”的。但有些地方也頗寫得妙,卷一《青蛙三見》中見說金溪縣有青蛙神三,是司瘟疫的,常常出現,下文卻又雲:大要其神不妄作威福,即有不知而輕侮之,甚至屠踐之者,未嚐降之以禍,諂事之者亦未得其佑助。在作者並無成心,卻說得很有點幽默,蓋其態度誠實,同樣地記錄其見聞疑信,不似一般撰誌異文章者之故意多所歪曲渲染也。 廿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在北平。

科目之蔽 《藥堂語錄》

複堂日記補錄,同治七年十二月下雲:初十日閱《夷堅誌》畢,文敏喜記科舉小吉凶,宋時科目之蔽已深,士大夫役誌於此,可想見也。案譚君所語,甚有見識。大抵中國士人之陋習,多起源於科目,觀於韓愈可知唐時已然,至今乃曆千餘年,益積重而難返矣。看近代人筆記,所舉之人必稱官銜,所記之事多是談休咎因果,而歸結於科名之得失,熱中之態可掬,終乃至於戒牛肉惜字紙,以求冥佑,卑鄙已甚,真足為人心世道之害也。凡筆記如能無此數者,便已足取,雖是談酒色財氣,作市井語,亦總尚勝一籌耳。餘嚐謂讀書人笥中不妨有淫書,但案頭不可有陰騭文棘闈奪命錄一類善書,蓋好色尚是人情,隻須戒邪淫便是合法,若歸依道士教,已止去白蓮教一間,無以愈於吃菜事魔人矣。孔子論人事隻講仁恕,正是儒家的本色,孟子說義,便已漸近法家了,老莊覺得仁恕也濟不得事,凡事想到底自都不免消極。總之,古來聖人何嚐說及那些怪語,而後來士人津津樂道,此正是儒之道士化,蓋曆漢唐宋明而遂完成,其源流不自外來,其影響亦不及外國,與女人纏足的曆史很有點相像,此一節亦甚可注意者也。

張 天 翁

《香祖筆記》卷六雲:“古今傳記如《拾遺記》《東方朔外傳》之類,悉誕謾不經,然未有如《諾皋記》之妄者。一事尤可捧腹,雲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嚐羅得一白雀,愛而養之。夢劉天翁責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設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賓主,乃竊乘天翁車,騎白龍,振策登天,天翁追之不及。堅既到天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劉翁失治,徘徊五嶽作災,堅患之,以劉翁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鄙倍至此,不可以欺三歲小兒,而公然筆之於書,豈病狂耶。段柯古唐之文人,何至乃爾。”案,此事便隻是荒唐得好玩,是傳說與童話的特色,與經史正大相殊耳。震鈞著《庚子西行記事》中雲:“又聞某處有拳壇,其壇上但供伏魔大帝神牌,或有供鴻鈞道人者,又未幾則沿街多貼有告白,仿佛希臘神話。”夫關公與鴻鈞老祖在《三國演義》《封神傳》中豈非很好的腳色,但不堪坐壇上實司刑政,以貽害邦國,正如上古希臘用人於社煞是可怕,後來亞耳德米斯處女神止在神話中出現,原無妨其莊嚴之美,為詩人所歌詠歎美也。我最喜歡《聊齋誌異》上麵的一首漁洋山人題詩,至今還背誦得來,其詞雲,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案此詩亦見漁洋《蠶尾集》中。)懂得這個意思,自然便會愛讀《諾皋記》與希臘神話的故事,王君奈何自己倒忘了,對段柯古人認其真耶。中國道教的天上朝廷原還是人間的那一套,不過鍍了一點金而已,如李義山著《李賀小傳》所說,上帝修白玉樓成,找長吉去作記,可為一例,——金鑾殿還隻是土木,這樓大約足以白玉代磚吧。至於這裏所記鄙倍的事,劉張二位交代天翁職位,實在也無非把人世篡奪的把戲應用到天上去罷了,論道理並沒有什麼不對。世人既承認天廷的朝見和除授,卻不信其也有史上見慣的篡奪,則正是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也。《癸巳存稿》卷十三《張天帝》一則中亦述此事,雲此當是張道陵造作道書時議論,檢《道藏》書未見也。此評甚確,可以從劉張二姓上看出來,五鬥米賊之氣焰亦尚存在,後世居然任為天師,可知黃巢之造廟非不應該,但是俞理初的話也隻是確實到這裏為止,前麵已說過奪位係取諸史上,其餘設想及白雀白龍則是傳說中現成的材料,俯拾即是,不能歸在張道陵名下,算是他的新意匠者也。同一荒唐,在神話中則可喜,在人世間便可怕,此一極簡單事,本可不煩言說,但世上知之者似正亦不多耳。

右台仙館筆記

《藝風堂文續集》卷二有《俞曲園先生行狀》,末有雲:“古來小說,《燕丹子》傳奇體也,《西京雜記》小說體也,至《太平廣記》,以博采為宗旨,合兩體為一帙,後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筆記》,以晉人之清談,寫宋人之名理,勸善懲惡,使人觀感於不自知,前之者《閱微草堂五種》,後之者《寄龕四誌》,皆有功世道之文,非私逞才華者所可比也。”繆君不愧為目錄學專家,又是《書目答問》的著者,故所說甚得要領,以紀曉嵐、孫彥清二家筆記與曲園相比,亦有識見,但其實銖兩殊不能悉稱,蓋紀孫二君皆不免用心太過,即是希望有功於世道,坐此落入惡趣,成為宣傳之書,惟以文筆尚簡潔,聊可一讀,差不至令人噦棄耳。

《右台仙館筆記》十六卷,雖亦有誌於勸戒,隻是態度樸實,但直錄所聞,盡多離奇荒陋,卻並非成見,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餘子所可企及也。試以卷一為例,第一則記馮孝子,雖曰以表純孝,庶幾左氏之義,寫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傳》之風。又何明達、王慕堂二則寫市井細民之高義,可以愧士大夫,而了無因果的結局,近世說部中均極少見。若其記範婉如及揚州某甲女,癡兒怨女之情死,發乎情而不能止乎禮義,乃多有恕詞,此則又是儒家之精神,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

潮州製柿餅人砍斷虎尾,因而獲虎,末曰:“孔子曰,下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為也。”應敏齋在錢塘江沙洲上見綠色巨人,末曰:“《搜神記》載孔子厄於陳,弦歌於館中,夜有一人,長九尺餘,皂衣高冠,吒聲動左右,子路出與戰,仆之於地,乃是大鯷魚。君之所見,或亦此類乎。”此等處驟視似隻是文人舊習,所謂考據癖耳,實則極有意思,輕妙與莊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空氣忽見變易,有如清風一縷之入室,看似尋常,卻是甚不易到也。卷首附刻《征求異聞啟》並小詩二首,其一末聯雲:正似東坡老無事,聽人說鬼便欣然。夫聽說鬼之態度有如東坡,豈複有間然,而先生年老又似樂天與放翁,更無些子火氣,則自愈見醇淨矣。

西齋偶得 《看書偶記》

近日搜集蒙古博明著作,得西齋三種,計《西齋詩輯遺》三卷,《西齋偶得》三卷,《鳳城瑣錄》一卷,並嘉慶辛酉年刊,而書中寧字悉已剜改,蓋是道光時所印也。博氏進士出身,而通曉蒙古滿洲唐古忒諸國語,故所見自較廣,與一般文人不同。《西齋偶得》卷一蒙古呼漢人一條曰:“蒙古人呼漢人為契塔特,蓋蒙古初為忙古部,越在大漠北,至後五代時始通中夏,惟時燕雲十六洲皆屬契丹,故以遼國名稱之。”又西洋呼中國一條雲,“西洋呼中國為吉代,蓋亦契丹之訛。”案此西洋當是指俄國,俄語稱中國正雲吉泰,今哈爾濱尚有吉代思卡耶街,據此知其源當出於蒙古語,瓦剌一條下說此本是唐古忒語之美稱,《明史》誤為專名,結論之曰:“故中國人不可與談邊外之事,中國之書生更不可與談邊外之事也。”語雖不敬,卻亦是事實,書生輩百口莫辯,大抵因為隻讀中國文,或者即通外國語亦隻取便口給,未能利用到文章學問上來耳。

《西齋偶得》卷下佛書文字一條中,引王阮亭《居易錄》,抄錄董斯張《吹景集》所舉佛典裏中國古語,雲當是內典偶合耶,抑襲取耶?西齋解之曰:“蓋佛書本皆梵文,其中國語皆譯者援據經史文以釋之,不唯非偶合,亦非襲取。”說得何等簡單明了。其實佛經元是印度文,由譯人用漢文寫出,此事明明白白,何勞再說,而名士如董王諸公似均未知,豈非奇事。

西齋的識見勝於中國書生多多矣,此無他,亦隻是有常識,能明辨而已。

儒者言佛經以初至中華之《四十二章》為真,其餘皆華人之譎誕者假老莊之書為之,龔定庵、俞理初、蔣子瀟聞之大笑,加以嘲弄,見子瀟《讀釋藏日記》中。此三君者蓋是嘉道間之人傑,龔蔣亦喜雜治梵藏滿蒙天方文字,其識見之能廣大殆亦非偶然也。

古詩裏的女人

閱《多歲堂古詩存》,卷二下漢樂府古辭中有《隴西行》,其中間雲:“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成書批雲,更極嫵媚有態,古人此種細膩處最難學。案此處說詞固不錯,但如論詩中之人,亦正寫得極可愛,頗疑中國五代以前的女子確實有如此姿態,不盡關詩人的粉飾也。清末夏穗卿氏有言,宋以前女人尚是奴隸,宋以後則男子全為奴隸,而女人乃成物件矣,雖似偏激而實含至理。嚐泛觀詩文,見寫女人之美者亦不少,而難得有如此可愛的影象,豈真古今人不相及哉,亦隻由於詠物者多耳,若奴婢是人,未始不可愛也。《隴西行》作者故雲:“取婦得如此,齊薑亦不如,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說得極有人情。吾於是乃不禁感歎,此時蓋不獨女人未曾沉淪,即男子亦正不墜落也。

周美成《浣溪沙》 《讀詞偶得》 俞平伯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解釋)此詞一氣嗬成,空靈完整,對句極自然,浣溪沙之正格也。後主菩薩蠻曰,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與此僅有春秋之別。天朗氣清,何必非春日哉,以之訾議蘭亭序亦過矣。唐詩,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壯語也,無罣礙故。此則未免有情,誰能遣此,致語也。正唯其長天無際,芳草無涯,故不忍登高臨遠耳。接字即從古詩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之綿綿二字脫胎。下片偶句,新生與蕉萃合參,極醒豁又極蘊藉。結句輕輕即收,不墮入議論惡道,與上片之結,並其微婉。乍讀之,似不過癮,卻是清真工力深穩處,正類二王妙楷,中鋒直下如癡凍蠅也。嚐謂三隻腳的浣溪沙,兩腳一組,一腳一組,兩腳易穩故易工,一腳難穩故難工,不用氣力似收煞不住,用大氣力便軼出題外。或通體停勻,或輕重相參,要之,欹側之調以停勻為歸耳。

已不堪憑到闌幹,而堂下竹,燕巢泥,咫尺之間亦會增人惆悵,林外鵑啼複在近遠之間,春愁無那,細細摹尋。

讀《論語》 《人間世》第二期 馮文炳

小時讀熟的書,長大類能記得,《論語》讀得最早,也最後不忘,懂得他一點卻也是最後的事。這大約是生活上經驗的響應,未必有心要了解聖人。日常之間,在我有所覺察,因而憶起《論語》的一章一句,再來翻開小時所讀的書一看,儒者之徒讀的《論語》,每每不能同我一致,未免有點懊喪。我之讀《論語》殆真是張宗子之所謂“遇”歟。閑時同平伯閑談,我的意見同他又時常相合,斯則可喜。 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愚按思無邪一言,對於了解文藝是一個很透澈的意見,其意若曰,做成詩歌的材料沒有什麼要不得的,隻看作意如何。聖保羅的話“凡物本來沒有不潔淨的,惟獨人以為不潔淨,在他就不潔淨了”,是一個意思兩樣的說法,不過孔丘先生似乎更說得平淡耳。宋儒不能懂得這一點,對於一首戀歌鑽到牛角灣裏亂講一陣,豈知這正是未能“思無邪”歟,寧不令人歎息。中國人的生活少情趣,也正是所謂“正牆麵而立”,在《中庸》則謂“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愚前見吾鄉熊十力先生在一篇文章裏對於“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很發感慨,說他小時不懂,現在懂得,這個感慨我覺得很有意義。後來我同熊先生見麵時也談到這一點,我戲言,孔夫子這句話是向他兒子講的,這不能不說是一位賢明的父親。

《中庸》言“誠”,《孟子》亦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論語》則曰“直”。我覺得這裏很有意義。“直”較於“誠”自然平凡得多,卻是氣象寬大令人親近,而“誠”之義固亦“直”之所可有也。大概學問之道最古為淳樸,到後來漸漸細密,升堂與入室在此正未易言其價值。子曰,“人之生也直,”又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又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從以直報怨句看,直大約有自然之義,便是率性而行,而直報與德報對言,直又不無正直之義。吾人日常行事,以直道而行,未必一定要同人下不去,但對於同我有嫌怨的人,亦不必矯揉造作,心裏不能釋然,亦人之情也。孔夫子比後來儒者高明,常在他承認過失,他說“直”,而後來標“誠”,其中消息便可尋思。曰“克己複禮為仁”,曰“觀過斯知仁”,此一個“禮”與“過”認識不清,“克己”與“仁”俱講不好,禮中應有生趣,過可以窺人之性情。愚欲引伸“直”之義,推而及此,覺得其中有一貫之處。

陶淵明詩曰:“遙遙沮弱心,千載乃相關。”愚昔閑居山野,又有慨於孔丘之言,“鳥獸不可與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此言真是說得大雅。夫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人之情總在人間。無論藝術與宗教,其範圍可以超人,其命脈正是人之所以為人也。否則宇宙一冥頑耳。孔子棲棲皇皇,欲天下平治,因隱居誌士而發感慨,對彼輩正懷無限之了解與同情,故其言親切若此,豈責人之言哉。愚嚐反複斯言,謂古來可以語此者未見其人。若政治家而具此藝術心境,更有意義。因此我又憶起“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之句,這句話到底怎麼講,我也不敢說,但我很有一個神秘的了悟,憧憬於這句話的意境。大約匏瓜之為物,係而不給人吃的,拿來做“壺盧”,孔子是熱心世事的人,故以此為興耳。朱注“匏瓜係於一處,而不能飲食,人則不如是也”,未免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