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六 組——序跋題記一類文屬之(1 / 3)

《花間集》序 《花間集》卷首 歐陽炯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回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爭鮮。是以唱雲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雲,字字而偏諧鳳律。《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製。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豔;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製《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複有《金荃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今衛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邊,自得羽毛之異;織綃泉底,獨殊機杼之功。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為敘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盂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唐廣政三年夏四月,大蜀歐陽炯敘。

題唐氏六家書 《東坡題跋》卷一 蘇 軾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複不已,乃識其奇趣。今法帖中有雲不具釋智永白者,誤收在逸少部中,然亦非禪師書也。雲謹此代申,此唐宋五代流俗之語耳,而書亦不工。歐陽率更書妍緊拔群,尤工於小楷。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歎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偉人也。”此非知書者。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悟絕人,今觀其書,勁嶮刻厲,正稱其貌耳。褚河南書,清遠蕭散,微雜隸體。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洎一事,使人怏怏,然餘嚐考其實,恐劉洎末年偏忿,實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洎,而不問周何哉,此殆天後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辨也。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中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後之作者,殆難複措手。柳少師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餘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餘雲,吾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後。林夫之書,過我遠矣,而反求於餘何哉,此又未可曉也。元豐四年五月十日眉山蘇軾書。

書諸集改字

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餘少時,及前輩,皆不敢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莊子雲:“用誌不分,乃疑於神。”此與《易》“陰疑於陽”、《禮》“使人疑汝於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雲:“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蓋滅沒於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餘雲,鷗不解“沒”,改作“波”。二詩改此二字,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感舊詩引

嘉祐中,餘與子由同舉製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自爾宦遊四方,不相見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風雨作,木落草衰,輒淒然有此感,蓋三十年矣。元豐中,謫居黃岡,而子由亦貶筠州,嚐作詩以記其事。元祐六年,餘自杭州召還,寓居子由東府,數月複出,領汝陰。時餘年五十六矣,乃作詩留別子由而去。

蓬萊閣記所見

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麵,與天相際。忽有如黑豆數點者,郡人雲:“海舶至矣。”不一炊久,已至閣下。

書淳於傳後

淳於髡言一鬥既醉,一石亦醉,至於州閭之會,男女雜坐,幾於勸矣,而何諷之有?以吾觀之,蓋有微意。以多少之無常,知飲酒之非我。觀變識妄,而平生之嗜亦少衰矣。是以托於放蕩之言,而能規荒主長夜之飲,世未有識其趣者。元祐六年六月十三日偶讀《史記》書此。

《小山詞》序 《小山詞》卷首 黃庭堅

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嚐以沽世,餘嚐怪而問焉。曰:“我盤跚勃窣,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麵也。”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餘嚐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為然。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餘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餘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虞;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鴆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山穀道人序。

題王荊公書後

王荊公書字得古人法,出於楊虛白。虛白自書詩雲:“浮世百年今過半,校他蘧瑗十年遲。”荊公此二帖近之。往時李西台喜學書,題少師大字壁後雲:“枯杉倒檜霜天老,鬆煙麝煤陰雨寒。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西台真能賞音。今金陵定林寺壁荊公書數百字,未見賞音者。

跋範文正公帖

範文正公書,落筆痛快沉著,極近晉宋人書。往時蘇才翁筆法妙天下,不肯一世人,惟稱文正公書,與樂毅論同法。餘少時得此評,初不謂然,以謂才翁傲睨萬物,眾人皆側目無王法,必見殺也,而文正待之甚厚,愛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評書,少曲董狐之筆耳。老年觀此書,乃知用筆實處,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於世故,想其鉤指回腕,皆優入古人法度中。今士大夫喜書,當不但學其筆法,觀其所以教戒故舊親戚,皆天下長者之言也。深愛其書,則深味其義,推而涉世,不為古人誌士,吾不信也。

東山詞序 《東山樂府》卷首 張 耒

文章之於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世之言雄暴虓武者,莫如劉季、項籍。此兩人者,豈有兒女之情哉?至於過故都而感慨,別美人而涕泣,情發於言,流為歌詞,含思淒惋,聞者動心。為此兩人者,豈其費心而得之哉,直寄其意耳。餘友賀方回,博學業文,而樂府之詞,高絕一世。攜一編示餘,大抵倚聲而為之詞,皆可歌也。或者譏方回好學能文,而惟是為工,何哉?餘應之曰:“是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澤之工,則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夫其盛麗如遊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譙郡張耒文潛序。

跋呂侍講《歲時雜記》 《渭南文集》卷二十八 陸 遊

承平無事之日,故都節物,及中州風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記。自喪亂來七十年,遺老凋落無在者,然後知此書之不可缺。呂公論著,實崇寧大觀間,豈前輩達識,固已知有後日耶。然年運而往,士大夫安於江左,求新亭對泣者,正未易得,撫卷累欷。慶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澤陸某書。

《山中白雲詞》序 《山中白雲詞》卷首 舒嶽祥

宋南渡勳王之裔子,玉田張君,自社稷變置,淩煙廢墮,落魄縱飲,北遊燕薊,上公車,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蓴絲,慨然襆被而歸,不入古杭,扁舟淛水,東西為漫浪遊。散囊中千金裝,吳江楚岸,楓丹葦白,一奚童負錦囊自隨。詩有薑堯章深婉之風,詞有周清真雅麗之思,畫有趙子固瀟灑之意。未脫承平公子故態,笑語歌哭,騷姿雅骨,不以夷險變遷也。其楚狂與?其阮籍與?其賈生與?其蘇門嘯者與?歲丁酉三月,客我寧海,將登台峰,於其行也,舉觴贈言。是月既望,閬風舒嶽祥八十歲書。

《夢華錄》序 《東京夢華錄》卷首 孟元老

仆從先人宦遊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卜居於州西金梁橋西夾道之南。漸次長立,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瞻天表則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頻觀公主下降、皇子納妃。修造則創建明堂,冶鑄則立成鼎鼐。觀妓籍則府曹衙罷,內省宴回;看變化則舉子唱名,武人換授。仆數十年爛賞疊遊,莫知厭足。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避地江左,情緒牢落,漸入桑榆,暗想當年節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近與親戚會麵,談及曩昔,後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論其風俗者失於事實,誠為可惜,謹省記編次成集,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古人有夢遊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然以京師之浩穰,及有未嚐經從處,得之於人,不無遺缺,倘遇鄉黨宿德,補綴周備,不勝幸甚。此錄語言鄙俚,不以文飾者,蓋欲上下通曉爾,觀者幸詳焉。紹興丁卯歲除日,幽蘭居士孟元老序。

《武林舊事》序 《武林舊事》卷首 周 密

乾道、淳熙間,三朝授受,兩宮奉親,古昔所無。一時聲名文物之盛,號“小元祐”。豐亨豫大,至寶祐、景定,則幾於政宣矣。予曩於故家遺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門,閑聞退璫老監談先朝舊事,輒耳諦聽,如小兒觀優,終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貴邸,耳目益廣,朝歌暮嬉,酣玩歲月,意謂人生正複若此,初不省承平樂事為難遇也。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遊,殆如夢寐,而感慨係之矣。歲時檀欒,酒酣耳熱,時為小兒女戲道一二,未必不反以為誇言欺我也。每欲萃為一編,如呂滎陽《雜記》而加詳,孟元老《夢華》而近雅,病忘慵惰,未能成書。世故紛來,懼終於不暇紀載,因摭大概,雜然書之。青燈永夜,時一展卷,恍然類昨日事,而一時朋遊淪落,如晨星霜葉,而餘亦老矣。噫,盛衰無常,年運既往,後之覽者,能不興愾我寤歎之悲乎。四水潛夫書。

敘陳正甫《會心集》 《袁中郎全集》卷一 袁宏道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麵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為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餘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幹人,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雪濤閣集》序 卷一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妍媸之質,不逐目而逐時。是故草木之無情也,而鞓紅鶴翎不能不改觀於左紫溪緋,唯識時之士為能堤其 而通其所必變。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騷之不襲雅也,雅之體窮於怨,不騷不足以寄也。後之人有擬而為之者,終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騷於騷之中也。至蘇、李《述別》及《十九》等篇,騷之音節體致皆變矣,然不謂之真騷不可也。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而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故詩虛而文實。晉唐以後,為詩者,有贈別,有敘事;為文者,有辨說,有論敘。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而文之體已不能實矣。古人之法,顧安可概哉。夫法因於敝而成於過者也。矯六朝駢麗飣餖之習者,以流麗勝。飣餖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在輕纖。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已闊矣;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盛唐者,以情實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中唐者,以奇僻矯之;然奇則其境必狹,而僻則務為不根以相勝,故詩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於物無所不收,於法無所不有,於情無所不暢,於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濃,而濃實因於淡,然其敝至以文為詩,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近代文人,始為複古之說以勝之。夫複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複古,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詘於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於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唱億和,優人騶從,共談雅道。籲,詩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餘與進之遊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矯今代蹈襲之風。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或曰:進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餘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執是以觀,進之詩其為大家無疑矣。詩凡若幹卷,文凡若幹卷,編成,進之自題曰《雪濤閣集》,而石公袁子為之敘。

《解脫集》序 《解脫集》卷首 江盈科

中郎還自武林,示餘《解脫集》。凡二卷,皆諸體詩也,餘為序而傳之。無何君渡江,僑寓真州,郵致後二卷示餘,則其浪遊時所撰山水記,與夫朋儕往複諸尺牘雲。餘每讀一章,未嚐不欣然頤解,甚或跳躍叫嘯不自持。噫,甚矣中郎言語妙天下也。夫近代文人紀遊之作,無慮千數,大抵敘述山川雲水亭榭草木古跡而已,若誌乘然,中郎所敘佳山水,並其喜怒動靜之性,無不描畫如生,譬之寫照,他人貌皮膚,君貌神情。若夫尺牘,一言一字,皆以所欲言,信筆直書,種種入妙。餘觀李陵答蘇武一書,悲憤激烈,千載而下讀之,尚為扼腕。嵇中散絕交書,寫出懶慢箕倨之態,至今如親見其人。蓋其情真而境實,揭肺肝示人,人之見之,無不感動。中郎諸牘,多者數百言,少者數十言,總之自真情實境流出,與嵇、李下筆,異世同符。就中間有往複交駁之牘,機鋒迅疾,議論朗徹,排擊當世能言之士,即號為辯博者,一當其鋒,無不披靡,斯已奇矣。要之有中郎之膽,有中郎之識,又有中郎之才,而後能為此超世絕塵之文;不然傍他人門戶,拾其唾餘,擬古愈肖,去古愈遠,其視中郎,何啻千裏。桃源江盈科題。

《夜航船》序 《琅嬛文集》卷一 張 岱

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蓋村夫俗子,其學問皆預先備辦,如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之類,稍差其姓名,輒掩口笑之。彼蓋不知十八學士、二十八將,雖失記其姓名,實無害於學問文理,而反謂錯落一人,則可恥孰甚?故道聽途說,隻辨口頭數十個名氏,便為博學才子矣。餘因想吾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學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綱鑒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嚐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廚,而其無益於文理考校,與彼目不識丁之人無以異也。或曰:“信如此言,則古人姓名總不必記憶矣。”餘曰:“不然。姓名有不關於文理,不記不妨,如八元、八愷、廚俊、顧及之類是也;有關於文理者,不可不記,如四嶽、三老、臧穀、徐夫人之類是也。”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弮足而寢。僧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台滅明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餘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極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四書遇》序 卷一

六經四子自有注腳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詮解而十去其八九矣,故先輩有言,六經有解不如無解。完完全全幾句好白文,卻被訓詁講章說得零星破碎,豈不重可惜哉。餘幼遵大父教,不讀朱注。凡看經書,未嚐敢以各家注疏橫據胸中。正襟危坐,朗誦白文數十餘過,其意義忽然有省。問有不能強解者,無意無義,貯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讀他書,或聽人議論,或見山川雲物鳥獸蟲魚,觸目驚心,忽於此書有悟,取而書之,名曰《四書遇》。蓋遇之雲者,謂不於其家,不於其寓,直於途次中邂逅遇之也。古人見道旁蛇鬥而悟草書,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法大進,蓋真有以遇之也。古人精思靜悟,鑽研已久,而石火電光,忽然灼露,其機神攝合,政不知從何處著想也。舉子十年攻苦,於風簷寸晷之中,構成七藝,而主司以醉夢之餘,忽然相投,如磁引鐵,如珀攝芻,相悅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奧竅,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聲香味觸法中間,無不有遇之一竅,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餘遭亂離兩載,東奔西走,身外長物,委棄無餘,獨於此書,收之篋底,不遺隻字。曾記蘇長公儋耳渡海,遇颶風,舟幾覆,自謂《易》解與《論語》解未行世,雖遇險必濟,然則餘書之遇知己與不遇盜賊水火,均之一遇也。遇其可易言哉。

《一卷冰雪文》後序 卷一

餘選《一卷冰雪文》而何以附有詩也?餘想詩自毛詩為經,古風為典,四字即是碑銘,長短無非訓誓。摩詰佞佛,世謂詩禪;工部避兵,人傳詩史。由是言之,詩在唐朝用以取土,唐詩之妙,已登峰造極。而若論其旁引曲出,則唐虞之典謨,三王之誥訓,漢魏之樂府,晉之清談,宋之理學,元之詞曲,明之八股,與夫戰國之縱橫,六朝之華贍,史漢之博洽,諸子之荒唐,無不包並於詩之一道,則詩也而千古之文章備於是矣。至於餘所選文,獨取冰雪,而今複以冰雪選詩者,蓋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以秋水喻神,已盡其旨。若夫詩,則筋節脈絡,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氣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則其詩必不佳。是以古人評詩者,言老,言靈,言雋,言古,言渾,言厚,言蒼茜,言煙雲,言芒角,皆是物也,特恨世無解人,其光華不得遽發耳。昔張公鳳翼刻《文選纂注》,一士夫詰之曰:“既雲‘文選’,何故有詩?”張曰:“昭明太子所集,於仆何與?”曰:“昭明太子安在?”張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張曰:“便不死亦難究。”曰:“何故?”張曰:“他讀得書多。”餘借斯語亦以解嘲,故仍題之曰《一卷冰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