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某些細節上麵,她似乎比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命苦些,至少,她本人一向是這樣堅持認為的。
張氏十四歲嫁過來的時候,丈夫秦雲誌十六歲,是個童生。一晃眼快二十年過去了,丈夫年近不惑,依然是個童生。表麵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也許連張氏自己都沒意識到,那些由命運強行施與她的,應得或不應得的苦難,一道一道在她眼角刻下細紋的同時,也在一點一點渾濁著她那雙原本靈動的眼睛。**退卻殆盡,那個曾經令她仰慕不已的,滿腹才學、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如今已然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人。
也許當初聽了母親的勸,嫁給鄰村西頭姓楊的鐵匠,日子都會比現在好過些吧。被坑爹的生活壓的喘不過氣時,張氏的腦海中會突然蹦出這樣的念頭。
她用了十二年的時間,終於熬死了因她一直生不出兒子而對她冷眼苛刻的婆婆,期間自認為還算幹淨利落地整死了婆婆硬塞進來的兩任小妾,以及那兩個在她看來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安然活下去的庶子。
作為報應,她親眼看著她的大女兒在她懷中瑟瑟發抖著死去。唯一留下來的庶女受下人唆使,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好在最後是被她“打發”了。親生的二女兒終是步了她的後塵,特女文青地留下一封信,與某位身無長物,隻會滿嘴酸文的少年私奔去了。
三女兒到底聽話些,順遂她的意思嫁給了娘家那邊的遠親,卻是造化弄人,剛嫁過去半年便因一場意外而守了寡。
丈夫不爭氣,子女不如意,已經被生活折騰的心如死灰的張氏卻意外懷孕,並且是一對龍鳳胎。卻來不及享受老來得子的喜悅,她的四女兒,即秦相知,便克死了她那唯一的,尚在繈褓中還來不及取名的兒子。
如果說張氏坎坷還可以歸結為“報應”,那麼她的丈夫無疑是被命運毫無理由強爽了一把的受害者。
再往前數個五六十年,秦家還是江南一帶的名門望族,祖先裏出過開國名將,而後陸續有族人入朝為官,從地方到京城,甚至在鼎盛時期還出過一任內閣首輔,也算文武均占。隻因後麵在某場奪嫡之爭中不慎站錯了隊,秦氏一族幾乎全部落馬,家族由此沒落。
那年,秦雲誌的祖父為了避禍,拖家帶口從繁華的江南牽至東北逾城,在這順河縣-渦河鎮上所轄的一個小村落裏低調定居,後來有了秦雲誌,秦雲誌成人後娶了張氏。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秦家來東北後的生活水平雖不及在江南之十一,倒也可以憑著先前的隱形積蓄,確保三代人衣食無憂。到了秦雲誌這一代,成功熬死了四任皇帝,並且由於某些特殊的原因,這四任皇帝並非一直出自嫡係,而是在嫡係與旁係之間來回切換著,如今落入了旁係手中,當年的所謂奪嫡之爭也早已隨之成為過眼雲煙,當今皇帝又是求賢若渴,按說秦家便有機會東山再起。
奈何到了這一輩,族裏的年輕人大多資質平平,單說秦雲誌,取名雲誌卻不得誌,這麼多年刻苦學習,大概是學習的方式不對吧,到頭來連個秀才都沒撈著。
基本上,生在這樣一個“逢進必考”的年代裏,對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張氏來說,嫁給一心執著於仕途的秦雲誌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災難。
這麼多年功名是沒撈到,可這一趟趟地趕考,銀子可是嘩嘩往外甩的。以至於婆婆在時,秦家還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所謂“世家”的做派,等婆婆前腳咽氣,已然瀕臨破產的張氏立馬打發了所剩不多的丫鬟婆子小廝幾人,以死脅迫丈夫不準再去趕考,房產也賣了,換個小戶型的開張賣起豆腐來,搖身一變成了個體戶。
說來說去,其實就一句話:張氏跟著秦雲誌可以說沒能享到一丁點兒的福,反倒把該受的不該受的苦全都受下了。
然則苦是因著秦雲誌受的,對方卻倒不見得有多領情。當了這麼多年的讀書人,清高早已寫在了骨子裏,即便成了個體戶,不能“參加高考”,也沒了下人伺候,秦雲誌卻依然故我地保留著一部分少爺做派,對於張氏的經營算計始終是瞧不上眼的。
倒是日前跟人打架摔了一跟頭,醒過來後腦袋突然變的“靈光”起來,成天隻知道混書館兒的四女兒很對她胃口,這也是他一貫頂著來自張氏的壓力縱容秦相知往外跑,甚至比從前更加疼愛她的原因。
以上這些,秦相知大多是不知道的。她混書館,一開始隻是在現有條件下盡可能廣泛而快速了解這個世界的一種手段而已,漸漸的就養成了習慣。
不過依著今日情形看來,這種“不務正業”的壞習慣,怕是不會太長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