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也沒有分析過當時我為什麼要這麼回答王東。我對王東說我在地球上這句話的時候,陳七並沒有抬頭看我,他隻是一味地擺弄著手上的那個打火機。我在毫無壓力的情況下,隨口說了這麼一句,說起來這也不算是一句謊話,當時我也的確是真的就在地球上的,但我想說的是,這是個屁話,我說這個屁話的意思我自己明白,我是想掩蓋我正跟舊情人陳七在一起這個事實。
廢話!我問你在哪裏呢現在?聽得出來,王東此刻有些動氣了。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脾氣,我不是說了嗎我在地球上!
我說過了,我這個人有點問題,我很容易忽略事物的主要部分而去糾纏那個不必要的細枝末節。比如現在,我氣的並不是王東追問我在哪裏這個事情,而是他追問我時的態度和語氣,憑什麼這麼生硬呢?你提前回來不就是因為想看見我嗎,幹嗎這個態度呢?真是的。
電話裏一陣沉默。我離開座位,走到衛生間去聽,我意識到這會是個很難解釋的電話。王東的聲音終於低了一點,但我感覺得到,他在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王東說,那好吧,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哪兒?我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到現在晚飯還沒吃呢,我想馬上看到你。王東又說,我想馬上看到你,你聽見沒有?在哪兒呢你現在!
我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我在衛生間裏。我說。我說過
了,我這個人有點問題,但我從來就解決不了我自己的問題。我總是迷戀事物的兩極,要麼是錦上添花,要麼是雪上加霜,而且我還固執地認為,隻有深入到事物的兩極,你才能見到事物的真相。就算是真有那個所謂的真相,可我要那個東西幹嗎使去啊!我真不明白我。也許我喜歡的是那一針一針紮下去的疼吧。
嗬嗬。這是王東的冷笑,你在哪兒?你再給我說一遍?衛生間裏。我說。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你到底還有沒有真話啊你!嗬嗬,嗬嗬嗬嗬。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笑,陰陽怪氣的,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湧滿了眼眶。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眼睛裏湧滿眼淚的時候,連說話的聲音都變成了沙啞。我低聲叫王東的名字。我說,王東,王東,你覺不覺得,現在我倆的這個狀態特別像《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裏的那個情節?最美麗不已的一次晚安啊,那個王東也是在這樣的夜裏發瘋地到處找他心愛的寶貝兒,找不見,就抓狂。王東,王東我問你,你現在是不是在抓奸?
王東終於也在電話上忍不住笑了。但那笑聲裏有點疼呢。我第一次感覺一個人居然能用自己的笑聲表達疼痛。笑完了,我發現,王東的嗓子也突然間啞掉了。王東就那樣啞著嗓子對我說,同樣的錯誤,叫王東的不會犯兩次,你給我記住。我想了一想,好吧,我記住。我說。
等我再冋到座位上時,我發現陳七正似是而非地笑著望著我。生氣了嗎?陳七問。什麼?我像沒聽懂似的看著陳七。陳七仍然那樣含著笑低下頭去,喝了一口咖啡,抬頭繼續微笑著望著我,然後他示意了一下我手上的電話一好大的脾氣啊,他說。
我低頭看了一眼我自己手上的電話,再抬起頭來看著陳七的時候,我就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王東他此刻一定非常氣憤
了,那個人氣憤的狀況我是知道的,先殺別人,再殺自己,王東就是那樣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說。我說了這句話之後,陳七一下子愣在那裏了。是嗎?原來你也會妥協的啊?陳七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摻雜了我不熟悉的那種冷嘲熱諷。是啊,一物降一物的,你沒聽說過的嗎?我認真地看著他說。陳七就笑了,並沒有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這樣也好,以後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能記得你今晚的樣子。後來,他站起來,我送你,他說。
這個時候,電話又響起來,王東在電話裏非常直接地說,你現在給我跺跺腳,我聽聽你是不是還在地球上?我想了一想,然後聽話地跺了幾下腳。王東說,還好,你在地球上,不簡單呢,你還穿了鞋。
十其實,我到家的時候還不到10點鍾,但王東並沒有在我家裏。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忽然感覺有些焦慮,幹點什麼好呢?我朝屋子裏看了一眼,又喝了一口桌子上的涼茶水,然後抽了一支煙,我發現時間才過去十分鍾,但我感覺好像有一個小時那麼長了,以至於電話突然響起來時,嚇了我一跳。那個時候,我握著聽筒站在那裏,明顯地感到了緊張,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幸好是王東先開了口。王東說,回來了?嗯。我說。然後我就聽到電話那端吸煙的噝噝聲。我知道,我現在感覺到的這種僵持,實際上已經是王東強製自己過濾掉了大部分的怒火剩下的了,這種僵持有點類似絕望之後的那種寂靜,它讓我感覺很緊繃,可越是緊繃我就越是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等著王東繼續講話,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甚至很恐懼,
我怕如果王東就這樣不再講話了也不撂電話,那樣的話,我就被自己緊繃死了。換句話說,此時,我比較被動。可當王東再講話時,我又發現,我在他那裏,現在連被動的資格都不具備了。王東說,我隻問你一句話,你隻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你聽懂了嗎?盡管我非常反感他這樣的語氣,但奇怪的是,我又在那種反感裏瞬間體驗了一種興奮。於是我在電話這邊點了點頭。我並沒有直接回答王東,但王東好像充分感覺到了似的,好,他說,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一直在跟陳七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王東又問,為什麼不說話呢?你隻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這很難嗎難道?
我不得不承認,王東的秉性跟我實在是太相像了,尤其在對待疼痛這個問題上,我們兩個人都有點病態的執著。就像現在,他明知道是什麼結果,但他還是要問。他和我一樣,總是迷戀那疼痛帶來的短暫的興奮感。我非常了解他此時的心情,他是想讓自己的心,狠狠地疼上那麼一下子,也許自己後半輩子的精神生活就全靠這一下子撐著了也說不定呢。我也是這樣想的實際上,既然真相曆來都是為了傷心準備的,那盡管傷好了,比較成功的是,這次是兩敗俱傷的傷心,因此也完全可以這麼說,這是事半功倍的。悟到了這一層之後,心裏反倒鎮定了許多,於是我說,是的。然後,我就聽到王東的嗓子裏“咕嚕”一聲,好像自己的心就這麼被自己咽了下去。
隔了好一會兒,我們都沒再說什麼。後來,是王東先撂了電話。他什麼都沒說就撂了電話。我聽到那邊嘟嘟的忙音,我的心,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不知道哪裏去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是這樣度過的。我把我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渴了喝水,餓了喝牛奶。這樣,我反而成了一個異常忙碌的人。我不停地在衛生間和臥室之間來回穿梭。到了後來,我簡直都要虛脫了。從第二天中午開始,我有了一個新主意。
我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完了又煮了一點米粥給自己來喝,吃飽了之後,我看著桌子上的手機,好吧王東,既然這樣,你別怪我不仁義啊,我很知道一不做二不休的意義,如果一種疼痛能夠代替另一種疼痛,那麼好吧,好吧好吧,盡管疼好了。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歇斯底裏。
我給我的幾個朋友分別打了電話,我和那幾個男男女女約好了,一會兒客運站見。
我的這些朋友當然非常高興,我們也真的是好久沒見了。而且大鹿島也是我們一直想去玩兒的地方。但每次都是因為我推托走不開而一直無法成行,所以這次由我突然組織,大家都說是我將功補過的舉動,不領情也就算了,高興就好。
但隨後,大家發現,事情並不像他們預料的那樣簡單,因為他們很快發現,我不僅有點興奮過度,而且還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過度法兒,有幾個聰明的覺得自己上當了,但絲毫也不耽誤他們冷眼看我笑話。車還沒到服務區呢,我自己已經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喝高了。看著我那副借酒澆愁的德性,大家都很興奮,特別是黃旭,在車過隧道的時候,還趁亂尖叫了幾聲,說是給大夥助助興。
你還別說,有朋友真好啊,什麼時候傷心什麼時候有人給你起哄,這都是人氣兒啊,你說呢?
到了服務區後,我們幾個人上廁所、喝水。我順便還洗了把臉。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一下,後來這個笑容被我的朋友定義為極其蒼白茫然的一個微笑。到底有多蒼白多茫然我不感興趣,我要說的是,我在那個笑容背後的確是掩藏了一些悲傷的。王東,是不是說,在空間上我離你越遠,思念你的感覺就越濃烈呢?我好像突然理解了王東非要提前從大連回來看我一眼的心情了,也不是說想得不得了,而是說,這種思念,真的像一柄冰冷的小刀,劃進你的身體裏,涼沁沁地,是那種
欲罷不能的上癮的疼。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意識裏,車上的就喊,快點上來,你電話響呢!
看著打開的電話,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呢王東?好吧。我對自己說。因為坐在我右側的安琪已經疑惑地看了我好幾眼了。你沒在家。是的。那你在哪兒呢?車上。王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笑了。嗬嗬,你在車上,你在地球上,你在衛生間,嗬嗬。我在去大鹿島的車上,我又補充了一句。
因為彼此都存在著很深的顧慮,所以我和王東的對話都力求簡潔,不含色彩,更不含感情一盡管此時我們對對方都很有感情,盡管那感情都將要洶湧,但我們,卻都很有能力把自己控製在波瀾不驚的狀態3為什麼要去大鹿島呢?王東問。我想了想,然後說,因為你。我也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地回答王東。也可能是因為這個電話打得過於正經和簡潔了,不但沒有造成明快的效果,反而使我的那些朋友一個個下意識地變得拘謹起來,他們各自停下了自己的交談,甚至連剛才睡覺的現在都醒了,他們就那樣不約而同地好奇起來,明明在側耳聆聽我這邊的動靜,卻又刻意地裝出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僵硬地目視前方。
因為我?嗬嗬,因為我這個你不愛的人,你就要去大鹿島嗎?王東很少有這樣傷感的時候,況且那感傷裏還摻雜了那麼多的怨氣。一遇到這種複雜的東西,我就企圖辯解,但越是想辯解,我就越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所以我總是左右為難,隻得陷人沉默。實際上我的沉默隻是代表我此刻也極其複雜動蕩的內心,那無從說起的一切,也委實讓我很鬱悶,但我發現,也正是我的這種一切無法言說的沉默,反而讓王東對我誤解得更深。我就那樣激動地握著電話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怎麼?連話也不想跟我說一句了嗎?說完,王東還在電話裏絕望地幹笑了兩聲。不、不、不是。我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句
話,突然間我很委屈。我發現原來兩個相愛至深的人,也是可以被這種百口莫辯的情緒逼上絕路的。
那個時候,車在隧道裏隆隆前行,風從我的右側吹進來,吹亂了我的頭發,由於緊張和激動,我的額頭上全是汗水,被風一吹,冰涼的一片。
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我還是王東,在剛剛的電話裏歎息了一聲。那是一個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的歎息。那聲歎息之後,王東說,不管怎麼說,我要感謝你。什麼?我問。
事實上,我聽得很清楚剛才王東的那句話。我隻是有些不確定,或者說有些不相信,所以我才問了一句。我問,什麼?我問王東“什麼”的意思,不是剛剛你說的是一句什麼話,而是說,說這樣的話,你什麼意思?因為我分明從那句話裏感覺到了告別。
嗬嗬。王東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掩藏了太多太多的記憶和留戀,甚至還有一種悲壯在裏麵。嗬嗬,王東又笑了笑,也沒什麼,真的。我要感謝你,讓我愛過。
王東說過這句話之後,我們兩個就重新陷人了沉默。足足有十秒鍾,我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安琪扭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我衝著她無聲地點了點頭,又笑了一下,天知道我那笑容是多麼古怪,因為我發現安琪看著我的表情也突然變得很古怪了。即使這樣,我也沒能抑製住那一大顆一大顆的眼淚,它們就在安琪的注視下,紛紛降落。
正是從王東的這句話開始,我決定,關上我一直一直朝著他不停跳動的那顆心。是誰說的,如果你是個尋找的人,那你注定尋而無獲,如果你是個愛著的人,那你一定愛至傷心。有
的時候,你輕易放下的東西,也可能是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為它太過重要,所以容易讓人產生類似負擔的感覺。
在那一刻,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遠。但隨後到來的巨大的感傷裏卻裹挾了一種奇異的輕鬆感。你是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你是我的日初,我的日落,你是我的正午,我的夜半,你是我的工作日,你是我的休息天,你是我的話語,你是我的吟哦,我以為這一切都會是永遠。但,我錯了。
那好吧。我說。隔了幾秒鍾,我又說,再見。祝你快活。等了一會兒,我又說,再見。這一句又仿佛是跟我自己說的。再見。王東也說。那聲音裏聽不出感情。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喝醉,原因是大家都在看著我。我憑什麼讓出來快活的朋友們因為我變得不快活呢?這是我自己的事兒。在座的這些人,哪個不是帶著自己的鬧心事出來散心的呢?我沒有權利剝奪別人快活的權利。
我的月亮在天蠍,星相書上說月亮在天蠍的女人,最懂得沉默和壓抑。我就是那個月亮在天蠍的女人,我最懂得沉默和壓抑。但是從今晚開始,我沒有了宗教,沒有了信仰,,我是要過上一段行屍走肉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我的笑聲還跟瓷器一樣光滑,但隻有我自己知道,從內部開始的碎,已經在所難免。
朋友們都睡下之後,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露台上。我現在才發現,原來夜裏的大海,也是那樣美的啊。它們漫過白天細軟的白沙灘,仿佛一下子就湧到了你的眼前,此刻它離你是那麼近,鹹腥的味道也近在咫尺,好像它的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握住。但隻十幾分鍾的時間,它們就退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離你很遠,你隻能從沙灘上潮濕烏黑的痕跡裏來推斷它們曾經來過的事實。消失得太快了,那一切,那記憶呢?也會隨
著歲月,變得越來越幹癟嗎?
天亮之前,我回到床上。我感覺我已經脆弱不堪,躺下去的時候,我還在擔心,我這樣的狀況能不能夠睡著呢?可不到兩分鍾,我就睡了過去。那天晚上,噢不,應該是淩晨了,從淩晨開始的夢,還是一如既往地夢到了蘋果。那些又大又紅的蘋果,堆在我的腳邊,我一個一個地抓住它們,然後朝著那最鮮亮的部分,咬了下去。
確切講,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的。因為我醒來之後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窗外豔陽高照。我靜靜地躺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世界的聲音才開始變得嘈雜起來。
沙灘上有好多人,遊泳的,乘水上摩托的,追趕著大海撿貝殼的,曬太陽的。有那麼一秒鍾,我的意識幾乎陷入了停頓,我感覺一切都好像從未發生過的夢境一樣,尤其那白得耀眼的陽光,最不真實,它讓人感到虛弱。
那天中午我喝高了。我是髙高興興地喝高的,沒像往常那樣沒事兒找事兒地傷感著就高了。中途的時候,我出去吐了一下。吐的感覺其實也挺好的,以前我怎麼沒發現呢?我一手扶著牆,半蹲著身子,在那裏節奏鮮明地吐開了。我是借著上廁所的機會出來吐一下的,吐完了再回去接著喝,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一陣一陣的那種痙攣感,我的胃連同我的四肢我的整個人,都在嘔吐。吐著吐著,我就樂了,好奇怪啊,我是這樣的能吐,這也是我從前沒有發現的,你說我怎麼就這麼能吐呢?先前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是這樣的能吐。胃裏除了酒,什麼都沒有了,我吐的過程,不過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酒。吐到後來,就是苦的了,我現在擔心的是,別是把什麼正用的東西也吐出來了吧?怎麼我感覺橫豎都空得厲害呢?尤其是心髒那個位置,空的連空氣都不存在了。
我回到桌上的時候,大家喝得正歡呢。我再次端起酒杯,
我說,兒不幹啊。有個人就說了,我是你孫子。我沒看清楚那個人是哪個,隻好衝著他的方向說,孫子,數你年輕你喝兩個吧。大家又一通哄笑。這個時候,外麵的陽光正好,我剛看了一眼陽光下的沙灘,我的電話就響了兒下。是短信哦。不知道是哪個又尖了嗓子挑逗地喊了一聲。我打開手機,真的是一條短信。我搖搖晃晃地打算移動到外麵去看,可不知道是誰一下子把我又按到椅子裏去。那好吧,就這裏肴。不就是喝酒嗎?我現在還怕你這個嗎!
我要感謝你,讓我愛過。我從來沒這樣愛過。以上是王東這二十五個小時以來給我發的唯一的一條短信,加I:標點符號,統共二十個字。我分明又感覺到了那種疼痛,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種疼法兒,而是忽地一下,那血就漫過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