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書生聽到“六陀山寨”的名頭,依舊是摸不著頭腦,口中將那寨名喃喃念了幾遍。
甘肅客見此便知他糊裏糊塗地不知就裏,心下不禁覺得好笑,又道:“我方才說了,這寨子就在那六盤山東麓,東去華亭六百裏,是極偏僻的一處所在。寨子方圓數裏,裏麵住了上百戶人家,近千人口。四麵是高四、五丈的城牆堅壁環繞,而堅壁外是一條人手挖掘的護寨深河,要進寨中隻有一路可通,就是那大寨口。大寨口平日有護寨吊索橋關閉,沒有得到寨主的應允,任何外人都不得擅自輕易進出。”
那年輕書生道:“如此寨裏生活的百姓,豈不若囚於監牢?”
甘肅客道:“倒不是這麼回事,寨裏有墾田辟地種植莊稼,也有養豬養牛等牲口,更有小墟市作日常買賣,自成一番天地。”
年輕書生聽罷不禁悠然神往,歎道:“昔日老子有道是‘小國寡民’,雖不至於‘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但與世無爭,其樂融融,想來也不外如是了。不對,不對,似乎該拿晉人靖節先生筆下的‘桃花源’與之並論相提,更為切當。”
那把聲音略顯蒼老的中年人聞言,冷冷地笑出一聲來,拿起一直放在身邊的旱煙袋,抽了一口道:“哼,你就是一個書呆子!”
年輕書生聽了怔了一怔,臉上又是一陣緋紅,晦氣地口吃著道:“究……究竟小生方才之言有……有何大不妥之處了,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那人隻是冷笑,並不出言應答。年輕書生隻得把話再說上一遍,可是那人就是一副不屑的嘴臉,光抽著旱煙不言不語。那年輕書生又氣又羞,臉上更是通紅了。
賣山草藥的見書生臉皮甚薄,窘態漸見,心下有點不忍,有心要替他打個圓場,當下仰天打了個哈哈回道:“兄弟有所不知,寨裏住的並非就是過得與世無爭,其樂融融,他們哪裏是什麼超凡脫俗的世外閑人,爭執猜忌、打架滋事、貪小便宜……甚至謀財害命,哪裏又少得了了?嘿嘿嘿,他們隻是共住一寨,其他的,跟我們這些外麵的‘凡塵俗物’還不都一個樣?”
年輕書生沉吟了道:“不想這寨子裏麵的民風竟也如此的不見純樸!那麼住在的寨裏的都是什麼人呢?都是些窩藏起來的惡徒凶犯麼?啊喲,那可不就是一個目無王法、藏汙納垢之所麼?”
賣山草藥的聽了嗬嗬笑道:“還沒這麼嚴重,寨子雖說地處偏僻,要是果如你所說,是個窩藏罪犯、目無王法、藏汙納垢之地,這二十餘年來,朝廷還不派兵給平了?”
年輕書生幡然道:“著呀!便當如是!聽你這麼地一說,我倒是醒悟了一事,所謂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這種劃地為王的行徑,豈不有藐視朝廷之嫌?官府不可能坐視不理,可又怎的容得它猖獗二十餘年?”
甘肅客道:“這位賣草藥的兄台之前所說的大致不錯。”望著年輕書生,搖搖頭又道:“但小兄弟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要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是不錯,要說寨子是‘劃地為王’也不為過。但這六陀山寨畢竟跟宋代的梁山泊之流不同。首先,六陀山寨的勢力遠沒有什麼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如此浩大非凡,更不曾打上‘替天行道’幌子,跟當官的過不去。其次,六陀山寨它在江湖上名頭雖然不少,終歸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山寨子,寨裏的人自在一方安居樂業,根本就可謂不足為患。早年於田州起義的岑猛,及稍後於大同起義的黃鎮,加上如今東南一帶侵擾燒殺的倭寇,這些內憂外患,才是朝廷所深惡痛絕、急於平定的呢。”
年輕書生歎道:“原來如此!那寨子裏的人也隻是一般平民百姓了,既能做到自在一方安居樂業,且不失一介良民。”
甘肅客說道:“這話倒是不錯!他們都是老百姓而已,隻要一直不作出些朝廷看不順眼的事情來,當官的也沒工夫去理會,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位賣草藥的兄台說寨子裏的人平素也有的是‘爭執猜忌、打架滋事、貪小便宜……甚至謀財害命’,話是這麼說,可試問天下間有水井的地方,哪裏又不是如此?難道天下間的都是暴民、惡徒凶犯不成?”
旁邊一眾湊熱鬧的聽甘肅客最後所言,大都點頭、擊掌稱是,表示深以為然。
年輕書生聽這甘肅客也是三十出頭,作的是一般商旅的打扮,但談吐不凡,見多而識廣,說話又滿是合情在理,想到自身十年如一日埋頭苦讀聖賢之書,兩度應考名落孫山,功名撈不到,在人前倒反顯得處處無知幼稚,不禁汗顏,亦複鬱鬱。
但見他微愣了一會,又即饒有興味地追問道:“那麼,敢問這位大哥,說了這麼久,小生還未知寨裏的人都是些什麼來頭,那寨主又是何方神聖來著?”
此言一出,又有幾人不禁笑出聲來。
年輕書生這時一心隻想知曉其中疑問,不再為讀書人麵子顧著羞愧,而是誠誠懇懇地相詢,神情淡定得多,隻靜心候教。
甘肅客尚未答話,那抽旱煙已開口說道:“裏麵的老百姓就都是普通村民,至於寨主,那就來頭不少。”
甘肅客道:“正是,六陀山寨的寨主,就是當年湖北九峰山一劍門中,四劍俠的‘地字第一劍’雁無常!”
“一劍門”、“雁無常”這兩個名字,連聶捕頭三人都聽了個怔怔入神,霎時動容。一眾人中或默默頷首,或眉頭緊皺,或歎出聲來,也有一小撮一臉惑然的。
但聽年輕書生怯怯問道:“這‘一劍門’是個很了不得的門派麼?又怎麼個了不得法?”
他這麼的一問,連帶代表了在場的一些陋聞寡聽者的心思。
甘肅客卻沒有了說話。
抽旱煙的這時把手上旱煙袋往地上一放,緩緩吐出了一口煙,這時站了起來道:“‘一劍門’、‘六陀山寨’、‘雁無常’這些名字大家都多少有所聽聞。但不是江湖道上行走,刀口子過活的人,相信知道這些名頭裏麵詳情的,就少之又少了。”
甘肅客道:“然則老兄就知道這個中詳情了?”
抽旱煙袋這時站了起來,左右走了幾步,一拐一拐的,各人才留意得到這人本是個瘸子。
年輕書生心直口快,見狀脫口便道:“咦,原來先生的腿一直都不甚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