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斬。
這是很重的一種懲罰。
我們現在執行死刑,好一點的是安樂死,要麼就是電椅或者槍斃,一般都是從後麵對準腦袋,據說也就是腦袋一熱過去了。相比之下,古代的死刑要花樣繁多,欣賞性更強。比如最常用的斬首,好的劊子手都知道把刀下在頭頸哪裏,然後一刀下去居然還能活著,誇聲“好”(汗……)。不過這樣的死法,在古代算是享福,很多痛苦的死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而辯機被判腰斬。
大家都知道,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如果從腰部砍作兩截,會需要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斷氣,並且神誌清醒。得罪明成祖的方孝孺就是被腰斬於南京聚寶門外。傳說腰斬後,方孝孺還以肘撐地爬行,以手蘸血連書十二個半“篡”字才斷氣。雍正年間,科考官俞鴻圖因小妾泄露考題,被判腰斬,兩截以後在地上連寫了十幾個“慘慘慘”。事情傳到雍正耳裏,終於也動了惻隱之心,廢除了這種殘酷的刑法。
因為有一段時間是不會死的,所以一般犯人的家屬往往會打點一下劊子手,讓他行刑時從上麵一點的部位動刀,可以使犯人死快點;如果有人想要犯人多受點罪,就賄賂劊子手從下麵一點的部位動刀,甚至將被腰斬之人上半截移到一塊桐油板上,使血不得出,可使犯人多延續兩三個時辰不死。
辯機是個和尚,即使親如師兄弟,也不會想到要去賄賂劊子手。
我有時候會突然想,被砍成半截以後的辯機,在肉體的極痛裏,會想什麼?
突然想起了《紅與黑》裏的於連,也是因為偷情謀殺被捕,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在麵對生死的那一刻也居然皈依了信仰。其實,我們正常人都以為日子很好過,但是一旦麵臨強大的壓力或者壓迫,就很容易去找寄托,去升華自己。
而信仰,是生命裏最後的避難所。康德說,我隻知道我能知道的世界,天地萬物之間,人是托不起人自身的。
辯機本來就有信仰,在精神的煉獄裏,他是故意讓自己的人生走到盡頭,麵對他那幾乎自虐式的自我懲罰,麵對他的贖罪性死亡。佛,會對這個孩子說什麼呢?
我們且看玄奘所創唯識派的生死觀:“生死分為兩種生死,一種叫分段生死。分段生死就是受業報,一生了一生接著來,七地斷煩惱障就脫離了分段生死,但是所知障的種子還在,還在生,還在滅,這叫變易生死,這是八地菩薩以上的境界。必須到了金剛道以後,證入佛位,才能除變易生死,就完全脫離生死。”
顯然,辯機想趕快結束這段罪惡的生命,進入下一次輪回。
也就因此,雖然周圍是無數市井之徒的嘲笑與辱罵,同門們懼於皇家的尊嚴,也沒有人來替他超度,雖然他孤獨地半截留在那裏,他還是仰望天空,肉體的極致痛感似乎變得麻木,那片刻的貪歡,那個美麗而瘋狂的女人,也隨著飄搖而去,這些日子裏仿若精神地獄的痛苦,仿佛也隻有在這個時候能得到償還和救贖。從此以後,再墮輪回,重新修行,辯機不再是辯機,辯機從此是辯機。
辯機合十:“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
高陽向右
辯機死了,情欲的經曆,並不能消抹他的高貴——我總這樣想,敢於麵對自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古希臘德爾斐神廟上鐫刻著這樣一句話:“認識你自己。”
這是千古難事。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而且有時候,那些錯誤甚至是我們無法麵對的恥辱,它明晃晃擺在那裏,昭示著我們的軟弱、我們的缺陷、我們的愚蠢和那些其實並不合本性的邪妄。我們總會以各種理由回避它、解釋它、粉飾它,以讓自己逃避到一個可以容納的所在,很少有人,或者很少人去麵對,尤其,麵對自我的缺陷時。
更有很少人能去償還。我看過太多太多的逃避,所以在曆史的時空裏,當與那個倔強的靈魂相遇的時候,我肅然起敬。生命裏有太多無奈,人性裏有太多迷失,很多人粉飾了,很多人忘記了,很多人逃避了,可是他麵對了,用他年輕而血性的靈魂,用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血洗了他的恥辱,並且,償還了那甚至可以原諒的自我迷失。
他起於神聖,死於神聖。
我肅然起敬。
我知道,中國曆史上聖賢烈士多如牛毛,作為一個書寫者,似乎更應該向那些民族大義忠臣義子致敬;可是你要知道,一個人長大了才會明白:麵對他者,易;麵對自我,尤其自我的恥辱,難。
知恥近乎勇。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走近,我開始再次輾轉他的供述——枕頭是高陽公主所賜。
他說,枕頭是高陽公主所賜。
出於人性,在供詞的開始,應該是有恨的,對於毀了自己前生今世的女人,是有恨的。不過在那掩藏的怨恨後來,在生命將至盡頭的時候,對於一個佛學深厚的修道者,應該也有點別的——我的直覺告訴自己,或許還有一種可以稱作“愛”的東西。
不過絕對不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個覺悟者的悲憫。
也就因此,盡管在監獄裏看管時間並不短,他也沒有翻供。他認可的不是起初的憎恨,而是一種覺悟,隨著靈魂的即將解脫,生命的本真越發清晰,他俯視著這個女人的靈魂,似乎已經預知了這個女人的未來——也許,他試圖阻止。
公主的業報已經夠深,他希望那個天子父親可以阻止她的腳步,希望這個女人就此為止,希望罪惡不要再擴展延續——如果,有愛:“到此為止吧,公主。”
可惜,高陽絕不會。因為愛情是男人的少年往事,卻是女人一生的事業。
辯機向左;
高陽向右。
她的辯機死了,她心裏唯一的寄托,或者說唯一的亮光,那片遙遠陌生的神聖如果曾經喚醒過她的些許美好,現在也煙消雲散了。現在,是一無所有、一無所剩。那個一向疼愛的父親,不僅讓她嫁給了不愛的人,還殺死了她唯一的愛人,包括,身邊朝夕相處的侍女。
父親也不再見她,她的眼淚不管用了,也不再理會她的悲傷。本來最疼愛她的人,卻親手把她推向了地獄,她突然感到了人生的崩潰。
如果說,從前的挑釁、從前的背叛、從前的不滿,隻不過是她向父親負氣的任性,這次辯機的死亡,卻讓她從一個孩子的背叛,變成了成人式的憎恨——人是具有賤性的,如果你一直對她壞,有一次對她好,她會感激;如果你一直她好,有一次對她不好,她會怨恨。
此時的高陽,因為愛人的死亡,化身變成了仇恨一切的李莫愁。
高陽向右。
轉身之間
曆史不能假設。
因此高陽沒有變成完全的李莫愁。
不久,太宗去世了,她視之為仇恨目標的那棵大樹轟然倒塌。這個世界,辯機去了,父親去了,極愛的和極恨的,極恨的和極愛的,都離她而去,隻留她,孤單單,孤單單。
人的生活最怕沒有支撐。高陽的一生,從受盡寵愛而渾渾噩噩開始,婚姻不如意,然後對父親的叛逆就成了她生存的意義。再後來,她遇到了辯機,為了報複父親而結成的孽緣,讓辯機為之生死難容的羞辱,卻引領她到了另外一個光明所在——她從辯機身上領受了美好、愛、自然,甚至神聖。
她終於,擁有了愛情,她那唯一的愛情,於是,那僅有的短暫歲月成了日後歲月的寄托。可是,命運連這個也不肯給她保留,辯機背叛了她,並且,以極其慘烈的方式結束了她的懷念,於是,叛逆變成了憎恨。如果太宗活得久一些,她的終身都將是仇恨的終結,可是,太宗死了,嘩啦啦大廈已傾,她連唯一剩下的那點意義也被抽去了。
史書上說她:“主怨望,帝崩,哭不哀。”
如果你不能為愛活著,你起碼可以為恨活著,可是,如果連為仇恨活著都做不到呢?
很多人看到了高陽的怨恨。是的,《新唐書》的《公主傳》與《資治通鑒》裏也是這樣描述,說她“無戚容”,說她“無哀容”,可是我卻注意到房遺愛傳記裏對她的描述:“哭不哀。”
我相信,這才是當時真實的高陽。
父親死了,辯機也死了,無論是愛還是恨,都失去意義了,她隻能哭,但是並非對父親的留戀,而是“無語問蒼天”的無奈與茫然——造化弄人,愛恨之間,恩怨情仇,盡皆消亡,天地之間,隻留下了她孤單單一個,孤單單一個。
此後的人生,高陽再向右。那段曾經讓辯機走向清醒的自我覺悟的愛情,讓高陽走向了迷幻的自我催眠。
於是,她餘下來的人生,都去用來尋找迷失的辯機世界,她從前不了解而向往的那個世界,她從前不屑於卻留戀的世界。也許隻有在那裏,她才能找到從前疼愛她的父親,找到還愛著她的辯機,找到那僅有的美好,那僅有的記憶、僅有的留戀。
又浮屠智勖迎占禍福,惠弘能視鬼,道士李晃高醫,皆私侍主。(《新唐書(卷八十三)》)
那是怎樣一個世界呢?
是一個能占禍福,能跟神鬼交通,能了解人體秘密的,由方外之人組成的異次元世界。我們都知道,當一個人對現實世界徹底失望的時候,才會去關注神鬼世界(好奇心除外),一個正常人如果突然有一天醮天祝地,總是基於對人生不能把握的恐慌,與對於現實世界的逃避。
曾經給予她美好的辯機,是個和尚,
她要找到辯機所在的那個地方,並且,試圖把握。
因為,她從來就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麼對她,也不曾明白,辯機為什麼要把她供出來,更不知道,命運為什麼要如此捉弄她。她無法解釋,也無法接受,但是,她想弄清楚,那神秘而殘酷的所在,也許,一旦把握了那些,父親的愛、辯機的情,都會回來,於是,一切又都能回到從前……
高陽再向右
高陽以後的人生,更像迷幻裏的鬧劇——可是生活還要繼續。
也許命運的捉弄還沒有盡興,現世的世界並不允許讓她沉迷鬼神太久。她是當今聖上的姐妹,是天朝的公主,還是房家的媳婦,很多事情,很無奈。
先是,駙馬都尉薛萬徹坐事除名,徙寧州刺史,入朝,與遺愛款昵,對遺愛有怨望語,且曰:“今雖病足,坐置京師,鼠輩猶不敢動。”因與遺愛謀:“若國家有變,當奉司徒荊王元景為主。”元景女適遺愛弟遺則,由是與遺愛往來。元景嚐自言,夢手把日月。駙馬都尉柴令武,紹之子也,尚巴陵公主,除衛州刺史,托以主疾留京師求醫,因與遺愛謀議相結。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
高宗繼位,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親屬們並不完全服氣,畢竟,這位太子無論人望還是能力,都不足以服眾;可是他有舅舅長孫無忌的支持,有死去的長孫皇後作為後台,有很多老臣的野心在背後操縱,他登上了皇位。
在曆史上,所有的政治鞏固,都是需要血來飼養,恰好這個時候,皇親國戚們有所怨言:駙馬薛萬徹私下裏對她的丈夫抱怨,荊王元景用異夢表露了一下自己的野心,駙馬柴令武也與房遺愛私下謀議……
其實,我想事實應該是這樣的,房遺愛跟這些人都是親戚關係,平時必有往來結交,估計交情還不錯。高宗繼位,不中他們的意,酒酣之際自然會抱怨幾句,發泄一下不滿,要說真的進行某些謀反行為,可能沒有,或者說,還沒開始。喝多了的時候,房遺愛可能想吹噓一下自己老婆的神通(因為淨跟和尚道士來往),說自己的公主可以預測禍福,窺測天機之類,於是起哄讓高陽預測一下宮廷內部的天機。
因此,出現了所謂“主使掖廷令陳玄運伺宮省禨祥,步星次”。
她是被利用的。
自從辯機慘死、太宗去世以後,現世的世界已經對她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在侍奉她的和尚和道士們所勾勒的世界裏,她自以為自己成了命運的主人。她迷幻於這樣的神秘,也許隻有在這樣的神秘裏,她的靈魂才可以得到些許安慰,或者,也許她希求能在這樣的夢幻裏,與她的辯機,她的父親再次重逢。極恨,有時候,就是極愛。
而正在這個時候,她的丈夫出現在她麵前,提出了一個懇求,希望她看一下宮內“禨祥”。
她答應了。
對於這個丈夫,她是帶有些許抱歉的。從結婚開始,到辯機,到現在的幾個和尚道士,她有太多太多的說不出來的事,他都容忍了。作為一個男人,他都容忍了,哪怕是現在,她沉溺於占卜鬼神世界,他都默許。
高陽,早已沒有了當年叛逆瘋狂的那份肆無忌憚,也不再有仇恨一切的狂傲。多年的迷幻,已經讓她變得心神恍惚——承蒙丈夫看得起她的這份能力,她答應了。
流氓案或者誣陷案
她買通宮內宦官“伺宮省禨祥,步星次”,看宮中天象,預測宮內的天機,並把自己的占卜結果告訴房遺愛……其實一切的一切,都是皇親國戚們某些不滿的發泄而已,其實並沒有事實上的謀反行為。大家想,不久以後高陽出首告大伯房遺直,最後讓長孫無忌查出謀反案。如果這些人真的有什麼謀反行為的話,一定是絕對保密,絕對不會這麼愚蠢,去搶什麼爵位,如果謀反成功了,不是什麼都有了?
因此,他們並沒有真的謀反,沒有必要,也沒有那份能力與膽量。
可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件事,讓鬧劇成了悲劇。
房遺直。
關於這件事情,《資治通鑒》是這樣記載的:“高陽公主謀黜遺直,奪其封爵,使人誣告遺直無禮於己。”
“無禮”,有想象力的人,以為是流氓案——在一個月光燦爛的夜晚,大伯房遺直闖進公主的房間……
在沒有想象力但有曆史常識的人眼裏,這顯然是高陽又一次的挑釁。
她數次偷窺長子的名分,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繼承宗嗣。太宗在世時,陰謀沒有得逞,這次高宗繼位,她又開始發起第二次進攻。
其實,起初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在動筆的時候,我一直以為她是這樣一個不斷挑釁而驕橫的女人,可是,當我走過辯機的靈魂,走過高陽的“哭不哀”的時候,我發現,這是個誤解。
試想一個醉心於神鬼之機的人,會不會對現有的世界那麼熱衷?會不會再去謀奪長子的爵位,或者去搞政治陰謀?
筆者十幾歲的時候,因為近視練習中華益智功,正好暑假有閑,因此練得就入迷了,慢慢地,居然有了一種超脫塵世的幻覺,對現實的人生的種種突然失去了興趣,當時真想入山修道——我們常說,“化外”,“化外”,其實也就是世俗世界之外的意思。
其實,所謂佛學,所謂道教,上乘之人所達到的,是人生的境界與自我的超脫;下乘的,是入了邪道,用來算卦祈福,用來見鬼通神——企圖以另外一種方式遙控世界。
辯機是走上乘,通過宗教達到了人生的覺悟而成聖;而我們的高陽走了下乘,宗教沒有讓她覺悟,而是令其迷信成妖。雖然,兩者的方向看似一致,雖然,高陽當初是為了辯機而轉身;但是哪怕成妖,她也站在了世俗的出口,她還有興趣去為難大伯,替丈夫爭奪爵位嗎?
客觀地說,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這件事情,最可能是一次陰謀,一次獨善其身的陰謀,一次別有用心的利用。不同的是,前麵那次,利用的主謀是丈夫房遺愛,這次,是大伯房遺直。
等事情出來的時候,我們看房遺直的說法:“遺直亦言遺愛及主罪,雲:‘罪盈惡稔,恐累臣私門。’”
房遺直是個聰明人,高宗上台,正要殺人立威,二弟卻跟那些不滿的皇室往刀口上撞,那個驕橫的弟媳婦又天天跟些和尚道士鬼混——這也就罷了,居然還找宮裏人看什麼天象,這將會發生什麼,房遺直心裏很清楚。
唐律規定,若家人犯謀反、大逆重罪,不論其他家人是否知情、是否參與、是否首從或是否故失,隻因罪者與家人有血緣關係,“除惡務盡”,近親要斬,遠親要流,物財沒收,“諸謀反及大逆者,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若部曲、田宅並沒官,男夫年八十歲及篤疾、婦人年六十及廢疾者並免;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裏,不限籍之同異。”“諸謀叛者,絞。已上道者皆斬,妻子流三千裏;若率部眾百人以上,父母、妻、子流三千裏。”
雖然他也知道,這些人未必真有膽量謀反,雖然房遺愛是他的親兄弟,但是他更不想死。
利用,還是利用
他決定主動出擊。
高陽公主……使人誣告遺直無禮於己。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
《枟禮記·曲禮枠》曰:“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也。”——“禮”是用來確定人際關係的親疏遠近,判定人際關係之間存在的疑難問題,辨別古今的異同和異域的差別,辨明各種社會現象與個人行為的正確與否的一種準則。
“無禮”,顯然不一定指的是現代意義上的×××,而是指不遵尊卑的規則禮儀。按照房遺直的性格,按照高陽的行為,這位大伯不把高陽當公主待了。高陽的聲名已經夠壞,房遺直一向名聲甚佳,說這位大伯猥褻她也未必有人相信。倒是說房遺直對她不尊敬更為可信,他們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親戚相處之間對她不夠尊敬,有違皇家尊嚴,放在高宗麵前更穩妥些。
而史官們顯然不信,他們更同情房遺直,因此說她“誣告”,那麼,是不是真的“誣告”呢?——這次的“狼來了”,是真的。
房遺直是故意的。
他隻能這麼做,跟弟弟一家發生激烈的衝突,那麼他們獲罪時,他就不至於太過受牽連,或者,他內心也許存僥幸,做哥哥的心思,希望用這種方式製止弟弟與弟媳這些瘋狂——高宗是高陽的哥哥,性格又軟,真要查出什麼也不至於太過嚴重,就像當初太宗處理高陽一樣,頂多是流放、囚禁或者降職,也就如此罷了。
但是無論怎樣,這樣做對他是百益無害的,所以,他開始主動出擊,平時言辭行為裏必是多有冒犯。高陽現在雖然五迷三道的迷糊,但是從前的夙敵居然敢公開挑釁自己,以公主的尊嚴,她是絕對咽不下這口氣的,於是,她向自己的娘家告狀了。
她中計了。
房遺直撇清了。
房遺愛倒黴了。
很多人都倒黴了。
上令長孫無忌鞫之,更獲遺愛及主反狀。……恪有文武才,太宗常以為類己,欲立為太子,無忌固爭而止,由是與無忌相惡。恪名望素高,為物情所向,無忌深忌之,欲因事誅恪以絕眾望。遺愛知之,因言與恪同謀,冀如紇幹承基得免死。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
當時高宗把這件家庭糾紛案交給長孫無忌審理,結果審成了政治案。他們的怨言成了謀反的鐵證,涉案的主犯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要被判死刑,牽連的李元景、高陽、巴陵等要被賜自盡。
長孫無忌根本不是要處理家庭官司,而是要趁機殲滅政敵。於是,這些平日間養尊處優的貴族們,突然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直麵死亡。
死亡。
突然想起了地震中的範跑跑,當他站了出來說自己“跑了”的時候,很多人罵他,很多人蔑視他,其實,死亡是一個生命體最可怕的終結,他的逃亡,也不過人之常情,生命之上,本來就承不起所有的虛幻,所有的負重。
當然,我不是在同情房遺愛。
在那個大終結強迫性來臨時,上品之人會舍己為人,比如很多英雄、很多聖賢,包括很多災難中犧牲的平凡且偉大的人,把生存的權利讓給對方,是多麼高貴的贈予。我總覺得,對於我們無數普通人,這是很難做到的——求生,是人的本能。
也就所以,如範跑跑這類的行為,其實屬於中品,是人類最正常的反應,是一個人在死亡的邪妄麵前的條件反射,我們徒然要求他將生存的權利賜予他者,顯然過於強求。這是一個普通人,僅僅是個普通人而已。
最可怕的是下品,多年前看到一個報道,說新疆有一次小學生舉行的晚會現場發生火災,結果有一個老師把自己鎖在廁所裏,不讓任何人進來,包括孩子。她活下來了,但是也被判了刑。你要知道,她可以不去救這些孩子,但是不能為了自己,剝奪其他生命的權利——生命之上,一無所有,而生命之下,卻是人之為人的基本。
可是,在曆史上,有個人這麼做了,他知道長孫無忌跟李恪有矛盾,他知道長孫想做什麼,他做了長孫想讓他做的事情——誣陷李恪。因為長孫跟李恪是有深刻矛盾的,《舊唐書》記載,太子承乾得罪,太宗立晉王李治為太子,“尋而太宗又欲立吳王恪,無忌密爭之,其事遂輟。”
現在長孫掌權,自然想除掉這個眼中釘,“以絕眾望”,他知道,他太想活下去了。
房遺愛。
他誣陷李恪也參與其中,他以為,他的誣告可以換來苟生,可惜他想錯了,跟薛萬徹們一樣,他同樣被押赴刑場,同樣被處斬。卑鄙,有時候也不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陽嫁的,就是這樣一個丈夫。
當年懼於公主的權勢,接受了高陽的賄賂,就容忍她跟和尚偷情,後來又被她攛掇跟自己的哥哥爭奪爵位,最後,又誣陷無辜以求生……高陽嫁給的男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能畫滿的圓
高陽接到了賜死的詔書。
她跪在那裏,高宗的禦印明晃晃刺痛了眼。
伴隨著政治遊戲的“gameover”,她的一切都消失了,連同那個擺設的丈夫,那個心軟的哥哥,那些侍奉她的和尚道士,那些榮華,那些富貴,便如這眼前三尺白綾,果然一片白茫茫,好生幹淨。
這個結局,她猜得中前頭,卻沒有猜得出結局——她要死了,連鬼神巫術占卜都幫不上忙了。父皇呢?辯機呢?他們為什麼不來救自己?哥哥為什麼會這麼狠心?不是告房遺直嗎,怎麼成了謀反?她茫茫然。
這個世界,從前那些萬般的好,原來都是騙人的。她這輩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麼——偷情是為了背叛父親,愛上辯機卻無法理解,出事以後就仇恨一切,當支撐失去的時候,就以自己的方式去尋找虛妄與幻覺,沒有重拾幸福卻引來政治悲劇,最後被人利用而被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之神的玩弄,永遠用錯誤的方式,找到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如此的折騰,換來的,是拋棄。
終於,這個世界對她失去了耐性。
高陽公主登上繩床,套上繩結,窒息、掙紮,……突然,她看到了辯機——尋尋覓覓這麼多年,用了那麼多方法,就是為了再次重逢。因為一直想問,為什麼當初……為什麼以後……隻是此時,突然無語。
那些少年的叛逆,那些成人的憎恨,那些往生的尋找與政治的遊戲,那些他人的利用與權力的陰謀,瞬息化風而去,而終於,無話可說,無話可說。
死亡終於讓她徹底清醒,生命之不能承受的,是太過輕易地得到,是太過自我的放肆,是無以貫穿的生存意義與價值——她這輩子,太輕,太輕。
辯機低頭,說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君子心語: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我們找不著合適的,而是我們永遠用錯的尋找對的;不是我們得不到什麼,而是我們不知道想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