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感情的絢麗孕育是出於性,但正是因為性,注定了它的死亡。
高陽理解嗎?
沒有。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理解過辯機的世界,那種神聖對於她來說,實在太過陌生。辯機擁有的才華與學識,對於隻是向父親報複的快感與挑釁一切的叛逆的她來說,正是永遠不可能填充的空白,因此,她忍不住要捉拿過來,去填補自己的完美——自始至終,對於她來說,都是一個沒有自覺的遊戲。
可怕的是,她對這個遊戲還投入了真感情,因為,辯機世界裏的那份清涼、純白、莊嚴,讓她忍不住去踏入,去掀翻,甚至去褻瀆。是辯機的陌生與禁忌,成全了她的叛逆。可是,他現在要走了,以很多神聖的名義(許多男女分手時,“我為你好,你為我好”之類的廢話不必說了),她舍不得。
於是,她送了他一個致命的枕頭。
那隻華麗的枕頭
一個枕頭
一個華麗的枕頭
一個要人命的華麗枕頭
我們現代人分手,大多如《圍城》裏的唐小姐與方鴻漸,把來往的書信以及禮物燒毀了完事,最好從此不在彼此的未來留下什麼痕跡。古代人可不一樣,交通不便,相見不易,分別時大多要送些私人用品以做紀念,就連偷情,也是要點說法的,如鳳姐檢查賈璉“這半個月難保幹淨,或者有相好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發、指甲,都是東西……”
高陽送給辯機的,是一個綴滿珠寶的枕頭,有個好聽的名字——“金寶神枕”。這是充滿暗示性的東西,效果就像現代情人之間送的名牌避孕套,意味著隻有兩個人能見到的私人親密。高陽的意思大抵是讓辯機一看見它,就想起兩個人之間的枕間生涯——一如《西廂記》裏,紅娘抱著鶯鶯的枕頭送她去見張生,“鴛鴦枕,翡翠衾,弓鞋鳳頭窄,雲鬢墜金釵”;也是《洛神賦》前序裏的“帝示植甄後玉鏤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
高陽想讓辯機記一輩子。辯機要了嗎?要了。他不能不要。如果推辭,高陽會給他別的,男人對曾經的女人總有那麼幾分心軟,盡管不愛了情麵還是要給的,他接受了。但是,他顯然沒有藏好,過了幾年居然讓小偷偷去了。
大家試想,以辯機的聰穎,如果非常珍視,仔細放在非常機密的地方,一個能去和尚房裏偷東西的小偷(證明級別不高),會找得到嗎?
他是故意的。
當他走上常規,當他順著老師們的指引,走向佛學更為深廣的殿堂的時候,他與高陽這段,算什麼?他們之間不曾有過什麼靈魂的交彙,他也從來未曾在高陽身上找到任何精神上的慰藉,除了情欲的本能、突破禁忌的快感、占有高貴的虛榮,剩下的,什麼也沒有。——這對於一個高貴的靈魂來說,其實是種恥辱。
佛祖不會寬恕他的,因為性欲是佛家大戒,師傅師兄弟們也不會寬恕他的,因為他顯然用清白的外表騙了他們——在所有人眼裏,他是讓人高山仰止的高僧,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每個沒有月光的深夜裏,靈魂都攪動不安地質疑著、撕扯著、懺悔著。那段經曆,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寬恕自己的理由,除了情欲,就是情欲,而情欲對於辯機來說,就是一種恥辱,一種一時把握不住的軟弱。
人,最難麵對的,是自我。
辯機不能麵對。
盡管那個女人是所謂公主,盡管她很美麗,盡管她熱情四射、恣肆飛揚——這些也許足可以讓一個塵俗的男人得到虛榮的滿足,卻不能讓一個靈魂高貴者釋然。因為他們之間,沒有愛,隻有欲,而佛祖不是最鄙視這個的嗎?他不能麵對,也不敢麵對,那是在他漫長清苦而純白的一生裏容不下的東西。
而那個枕頭,那個他無法扔掉的枕頭,卻日日夜夜躺在那裏,證明著自己曾經的軟弱,曾經的恥辱,他想扔掉,想忘記,想重新再來。
還是現世快樂
人跟人是不同的。
如果說這段經曆對於辯機來說,是一種難以麵對的恥辱,但對於高陽來說,卻是生命裏最珍貴的記憶。是,她引誘辯機是為了負氣,是為了挑釁命運,是為了享受叛逆的快感,但是辯機的純真,辯機的才學,辯機背後那深不可測的廣袤打動了她——盡管,她擁有一顆粗俗而幼稚的靈魂,但她畢竟是個人。在她不斷背叛的生命裏,辯機,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的寄托,也隻有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能找到一點不是情欲的、不是浮華的、不帶俗氣的東西,仿佛人生裏別樣的亮光,讓她能祭奠起一些溫暖和美好的記憶……
那隻枕頭,同樣那隻枕頭,是辯機想忘而忘不掉的恥辱,卻是高陽她人生裏唯一可以懷念的清白。
再念一遍廢話:人跟人真的不一樣。
再感歎一句:錯的人遇到對的時間,真的很可歎。
再下一個結論:孽緣。
可惜高陽並不這樣想,在與辯機私通的歲月裏,她多少平定了那份不安穩的心。從婚姻不如意開始,她本來到處挑釁,突然發現辯機這個挑釁很有意思,於是深入地玩了下去,並且為了玩得更好,她聰明地采取了防範措施。
堵住丈夫的嘴。
史書上說:“更以二女子從遺愛,私餉億計。”
在這裏本來有兩種解釋:一種,“私餉億計”給的是辯機;一種,“私餉億計”給的是房遺愛。在這個係列的理解裏,顯然是給房更合適些——一個可以用金錢買得動的人,是不可能被玄奘選中,並靜下心來去翻譯佛經、撰寫遊記的。你當唐玄奘真的是《西遊記》裏的麵瓜唐僧!
給房遺愛顯然更合理。
因為這位二少爺顯然是能用世俗的金錢美色打動的(以後的行為會更加證明)。其實,房好歹也是高陽的丈夫,唐朝盡管開放但畢竟也是男權社會,沒有一個有尊嚴的男人能忍受自己頭頂著綠帽子到處跑,而房遺愛居然忍了,而且據說還能提供便利。
隻能證明這個男人根本不把高陽看作妻子。
他更把她看作主子,看作能給他帶來榮華富貴的工具,所以,他欣然接納了公主補償性的賞賜——兩個美女,並且,也接納了公主的金錢賄賂。對於他來說,丈夫的尊嚴大不過皇室的榮耀,現世的享受顯然比那些虛幻的氣節更加實在些。
並且我們不得不說的是,他也是沒有辦法。
在唐朝,很多學者也注意到了這樣一個問題:皇帝的女兒也愁嫁,娶公主看似榮耀,其實是件痛苦的事情。一則你不知道該把這個女人當作老婆還是主子,這個位置不好擺正,弄不好就惹到了皇帝老丈人;再則,公主也不知道該把自己當作妻子還是主子,很多公主盡管嫁為人婦卻依然繼續擺譜,橫行霸道,聰明的男人不會娶一個霸王回家;最後,跟公主牽連,大多進入政治中心,戰戰兢兢,說不定哪次鬥爭就要人頭落地。所以,很多人不願意娶公主。
我們站在房遺愛立場去想,高陽是太宗最為寵愛的女兒,他如果把偷情的事情捅上去,太宗顏麵不保不說,人家畢竟是父女,他算什麼,羞怒之下再來個殺人滅口,他跟房家都要倒大黴。再說高陽從結婚始就從未把自己當作房家媳婦,誰又敢把她看作老婆,聰明一點,還是當主子供著,又有榮耀,又有美女又有錢,何樂不為呢?
我們注意史書對這位二少爺的描述:“誕率無學。”
不是讀書人,講究不起那麼多氣節,現世的快樂最重要。
精心設計的圈套
辯機在的時候,高陽終於略微平穩了那份叛逆的動蕩,可是辯機走了,帶走了她的寄托,又還給了她的寂寞,她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還是老朋友,房家長子房遺直。
房玄齡薨,公主教遺愛與兄遺直異財,既而反譖遺直。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
房玄齡死了,鬧著要分家,並且誣告是大伯子想分。
果然跟辯機交往以後,她再也不是那個直接到父親那裏要爵位的傻高陽了,她學會了心機、學會了利用、學會了權謀——我不相信,這些是辯機教的,但是我相信,經常跟智慧的人喝茶,境界自然會不同。
這其實是一個很深的圈套。
我們都知道,中國的宗法體製實行是群居製度,分家不僅僅關係到一個家庭家產的繼承,還關係到國家的戶籍管理乃至賦役的征發,甚至是有悖於中國的大傳統文化的——孝悌。孝悌,為了孝,祖父母、父母在世時不能分開;為了悌,父祖亡後諸兄弟也不應該分開。
而她讓丈夫去鬧分家。
如果真要分家,高陽是要吃大虧的,她有自己的“食封”,每年稅戶都要給她交錢交絹,她給丈夫的封口費就能達到“億計”——這樣的有錢人是最能分家的那個。因為中國實行的繼承製度,是“諸子平均”,而且更為要命的是,對於負責主祭祖先的長子長孫加一份田產——這就意味著一旦分家,房遺直會以長子的名義占有大量的田產。
我們看史書後一句“既而反譖遺直”——原來她的計劃是,分家以後,誣告房遺直貪圖財產,故意分家以侵占。而《唐律疏議》卷十二《戶婚律》規定:“同居應分,不均平者,計所受,坐贓論,減三等。”——多占家產與偷盜之罪是等同的。
這下我們可以明白了,高陽的計謀並不是要分家,而是要在皇帝父親麵前給房遺直潑髒水,讓太宗以為房遺直是個貪財的小人,為了侵占財產,故意以分家的方式“合理性”占有。
她了解自己的父親,這樣“分家”以後,她,高陽公主自然暫時會吃虧。可是他房遺直敢主動“分家”,那就是欺負公主,就是讓皇帝吃啞巴虧——皇權尊嚴不可侵犯,太宗是聰明人,而聰明人最忌諱的,就是被聰明人戲弄。
即使這次父親不說什麼,但是如果有這樣一個“貪婪又惡毒”的房大公子作為鋪墊,假以時日找個機會,必然能拿於馬下。
因此,這次無論分家結果如何,房遺直都死定了。
其心可誅。
我們的高陽長大了。
一顆父親的心
恐怕在太宗的心裏也會這樣感歎,他的高陽長大了,但顯然並不是好事。
《新唐書》這樣記載:“遺直自言。”
如果高陽計謀得逞,太宗必然對房家長子印象打折。按照常理或者按照高陽對於房家人的推想,房遺直應該是沉默的——她是公主,而且這樣的誣告表麵看來也沒有那麼嚴重,不過是想分家產而多占一些產業而已。高陽自己覺得自己了解父親,但是並不認為房遺直了解,在她眼裏,房家都是些麵瓜和傻瓜。可是在這個時候,房遺直顯示了房家長子不一般的膽量和勇氣——他自己主動去跟皇帝說。
他會說什麼呢?
事情的真相與公主的用心。
你要知道,在一個臣子的眼裏,沒有比得罪皇上更嚴重的事情了。房遺直還不想那麼快就去見剛去的老爹,他寧肯得罪公主,也不能讓皇帝對他心懷成見。他幹脆主動告訴了太宗。
太宗什麼反應呢?《新唐書》上說“痛讓主”,《資治通鑒》亦言“深責讓主”。都是重詞,而且後麵都緊接著變化語:“自是稍疏外”,“由是寵衰”。
太宗很吃驚,在一個父親的眼裏,女兒是天真爛漫而可愛的。上次要爵位也不過是小女孩家不懂事,一向驕縱慣了,他其實並不介意。可是,這次完全不同了。高陽居然開始設計自己和大伯子,居然學會運用政治陰謀,太宗很吃驚。
父母疼孩子都是這樣的心理,總希望他們依然是自己膝下依依的小兒女,隻希望見到他們的好,而當他們真的長大,真的變得像成人一樣的時候,他們是失落的,尤其是當他們變得跟成人那麼壞的時候,他們簡直拒絕接受。
太宗的反應,是暴烈的,因為他突然有一天發現,高陽不再是自己心目中的女兒,她長大了,她開始變得跟從前的政敵們一樣麵目可憎。她居然也開始算計他,設計他,他拒絕接受卻不能不去麵對,一場疼愛卻換得如此結果,於是期望落空慢慢變成失望落差,他發火了。
發火以後,是愛的消淡。
太宗突然明白,自己疼愛的高陽,其實是心目中的幻想。當真正成人的高陽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開始退縮,因為他發現,自己原來愛的是小女孩高陽,原來女兒長大了也變壞了,從前的寵,實在有些太過了。從這個時刻起,太宗對高陽的疼愛,突然恢複了理性。
其實高陽比太宗更吃驚。
她沒想到房遺直能這麼做,更沒想到父親會發這麼大火,他從來都是縱容她的,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設計一下大伯子又如何?為什麼父親不佩服一下自己的心機呢?她不能接受,更加無法理解,所以就像小時候做錯了事情一樣,“怏怏”罷了——既不難過,也不害怕,不過有些鬱悶不樂。
她不明白,父親的愛,正在消失,也不明白,父親是天子。天子,是有很多含義的,有一個天子作為父親,給她帶來的,可絕不僅僅是榮華富貴。
版本很多
很快她就知道,天子為父的真正含義。
不久,長安城裏出了一件大事,禦史審盜,審出一個驚天的秘密醜聞——一個小偷的贓物裏檢查出一隻皇家枕頭,而枕頭的來源,是譯經高僧辯機的房間。
這是件很奇異的事情。
同時也是所有版本的邏輯起點。
版本一:高陽與辯機之間是清白的。
對一個出家的宗教師而言,接受一般信眾的金錢與物質的供養,那是很平常的事,並不能視為私通的唯一證據。古今中外各宗教的宗教師,其生活經濟與物質的來源,都是依靠著信眾的供養。高陽公主也許是將辯機視為有德有學的宗教師,以虔誠的恭敬心而供養的。
而當時太宗正對胡鬧的女兒加以深責,寵愛漸淡,構成了父女之間的“心結”。接著出現金寶神枕,太宗不去查明,而在震怒之下將辯機殺害,自然是為了懲罰女兒的驕橫所實施的手段——辯機無意中成了父女鬧矛盾的工具,實在很冤很倒黴。
版本二:高陽與辯機私通,但是枕頭是被政敵陷害。
仇恨高陽的敵人在辯機身上下手。先是派人到辯機房裏偷偷尋找證據,然後借口緝盜,把這樁事情報給官府,弄得兩個人百口莫辯。而這些仇恨高陽的敵人,或者是高陽的婆家,或者是高宗長孫無忌一黨。(像後來誣陷的謀反案一樣。)
版本三:高陽與辯機私通,辯機至死都愛著高陽。
這似乎是流傳最廣的版本,兩個發生曠世之戀的愛人,以慘烈的方式告別。為愛所苦的辯機終於為愛殉情,就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惦記著“公主怎樣了”。簡單點的,辯機是為愛死去活來至死不渝的浪漫王子;複雜點的,辯機終於在佛祖和高陽的矛盾裏得到解脫……
按照某些壞的思考習慣,從人性的梳理上,筆者恐怕對這些說法都不能完全認同。
如版本一,唐朝婦女對僧侶的供養是很多,但一位高貴的公主給一個年齡相差不遠的和尚送東西——送錢送食物送僧袍都行,沒必要送枕頭吧?枕頭這種禮物在古代是帶有私密性質的(就是放在現在,普通男女之間送枕頭也會感覺很怪異的,是隻有情人愛人之間才會贈送的東西,類似於現在互相贈送內褲。)兩個人如果沒有私情,為什麼選枕頭送?何況高陽如果真的信佛,高陽就不是高陽了,我想。
如版本二,說是被政敵陷害,我想可能性不大,因為當時高陽並不具備多大的政治實力,她隻是一個公主,高宗黨的政敵有的是,高陽實在數不上。如果說敵人,似乎房遺直更確切些,但是對於高陽,他是躲都躲不起,還要惹上這種事情。公主倒黴,他們房家也不會落好,房家大公子應該不至於這麼傻。
如版本三,這似乎是更容易為大眾接受的說法,可憐的辯機和尚深深愛著美麗的公主,被當作政治犧牲品殺害之前還惦記著公主的安危,並且在付出慘烈的代價之後,終於得到了解脫……
其實本來自己也以為是這樣的,可是我發現《新唐書》有一句話,這句話讓我推翻了從前的所有想法,也褪掉了辯機頭頂上那“愛情王子”的光環,甚至使得高陽與辯機之間的感情變了顏色——它讓我摸到了辯機的真正脈搏:
得浮屠辯機金寶神枕,自言主所賜。
(《新唐書(卷八十三)》)
辯機向左
我總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通道的,正如所有的解釋,必然有人性的動因。
“自言主所賜。”
這是所有“愛情派”都繞不過去的一點,一個真正愛著公主的和尚怎麼會自己說出來呢,這不是要連累高陽嗎?除非你當這句話不存在,扭轉成別人指證或者誣陷辯機,讓辯機有口莫辯,或許可以打通“愛情派”的通道——可是史書昭昭,明明說是“自言”?
如果,我們承認了這句話,如果,就是辯機“自言”,那麼事實則指向了另外三個方向:
(一)辯機怕死。辯機攀附上公主以後,不僅接收了高陽的人,還收了她的錢,最後被小偷偷出來枕頭以後,隻好把公主招供出來,希圖免罪——這顯然不合佛理。
大家都知道,佛教是最看破生死的,辯機修行多年,在佛學進程中表現優異,說他看不破情欲本能我們可以理解,但是說他貪生怕死想連累高陽,那麼連人品也低了去——我總相信,這樣的人,是不會被行程天下、識人無數的得道高僧唐玄奘選中的。(辯機又不是妖精,不需要火眼金睛),辯機不可能貪生怕死。
(二)辯機不想說謊。他已經破戒犯了情欲大罪,而這次如果再次妄言,隻能錯上加錯。這個推測是合理的,但是我想,按照人性的邏輯,應該還將有一個更為深刻的原因。
(三)他是故意的,或者說,他是潛在的故意的。
佛教講究業報。
從離開高陽的那個時刻開始,辯機已經知道自己種下了什麼,一時的衝動,本能的萌發帶來的,是無盡的悔恨,而也許隻有在無數佛經修行裏,他才能得到良心的片刻安寧,這個時候,他被選中了,他去了弘福寺。
他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高僧,在那位聖僧遊曆西天的傳奇裏,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不同於高陽的色彩斑斕,不同於情欲的暗流湧動,而是神聖的、理性的、秩序的,甚至深沉的。於是,他徹底醒悟了,大師的堅忍與啟蒙,讓他終於看清了佛祖悲憫的眼睛。
唐玄奘。
這可不是《西遊記》裏的唐僧,更不會跟周星馳唧唧歪歪。在真正的曆史中,他是堅忍不拔的宗教聖者的代表——佛教從東漢末年傳入中國,在魏晉南北朝時代興盛一時,到了唐朝,能得到進一步的發展,正是因為他。
是他不遠萬裏去印度留學,是他進一步傳播了佛教哲學,是他翻譯了大、小乘佛教的經典,也是因為他,創立了佛學宗派——唯識法相。
可能大家對這個名稱並不熟悉,人們通常耳熟能詳的佛教宗派都是華嚴宗、淨土宗、密宗等,其實根據慈雲寺惟賢法師的定位,這個宗派幾乎相當於後世的佛教的主流。
唯識法相從印度到了中國以後,由於玄奘法師、窺基法師、慧沼法師、智周法師的繼承,典著更加完備,意義更加發揚光大。當時譯經的長安,是個文化的首都,越南、日本、朝鮮的僧人都來這裏留學,這就把佛教的各宗派,特別是唯識法相傳播出去。佛教流傳,從印度到中國,根據時間的推移,唯識法相的發揚,解釋佛說的唯識經典,如《解深密經》、《楞伽經》、《華嚴經》等,更加完備,更加精深博大,更有係統,超過其他的宗派了,小乘、大乘的空宗都比不上。這就是整個係統,是佛教的主流。
而這個宗派認為:修行,最終是為了實現生命的皈依。所以要皈依,是因為我們不滿於現有的人生狀態,看到了生命的種種缺陷。
生命的缺陷。
辯機再向左
每個人都在為自我尋找生存的理由,或者行為的理由——無論你是正在做對,還是做錯。
辯機所不能麵對的,正是自我的虛弱與人生的否定,如果一個人找不到自我某種行為的理由,如果即使找到他也無法寬釋自己——那種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而當你無法承擔某些痛苦的時候,按照弗洛伊德理論,死亡的本能就浮出水麵,人類開始習慣性自我消耗,辯機夜夜所麵對的,正是這樣一種慢性走向死亡的過程。
並且,我們要注意到玄奘的“唯識”思想給他帶來的影響,這是他造下的“業力”。佛學認為,如果造了業,就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就是一種潛伏的、潛在的勢力,就成為種子,而這粒種子條件一成熟,就可以感果、感報。有因有緣,即所謂“因緣變”。
他希望這種痛不欲生的過程盡快結束,也希望這顆種子盡快發芽感果,所以,他不肯扔掉那個作為恥辱的枕頭——倒不是他想紀念跟高陽的歡情,而是一種更深重的恥辱感,他必須保留著那個東西。潛意識裏,這是一種期待,期待著報應的來臨。
這樣的日子終於來了。
在一個寂靜平淡的日子裏,小偷偷去了那個枕頭,招供是從他的房間裏拿走的——我相信,當捕快綁上他雙手的那個時刻,他感到的,是如釋重負的釋然。
他是不怕死亡的,當然也不怕什麼酷刑,可是他很快跟審案的禦史說,這是高陽公主賜予的。
以他的博學多才,他當然知道與公主私通的後果,也很清楚這件事情傳出去會意味著什麼,但是這正是這麼多年他想要的感果,正是他日日夜夜所尋找的出路。他還年輕,不懂得人生的中和與中庸,他希望找到那人生的出口。後來,他終於找到了——讓自己得到最深重的懲罰,這是自己種下的孽種,必須以某種方式償還,必須。
並且,我們不能不要說明的是——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希望高陽也受到業報。
是,這個女人給了他人世的快樂,可是卻永遠毀掉了他內心的平靜,毀掉了他十幾年的苦修的善果——此時此刻精神的地獄,正是由於她造成的。人都是一種脆弱的動物,辯機還年輕,不是聖人,不是菩薩,再善良,也是一個年輕的修行者。如果生的痛苦都來源於這個女人,由不得他不恨,盡管,這種幽深的憎恨,他自己也不肯承認。
但是他這麼做了,他坦白了,他說那是高陽公主所賜。
於是,這不再僅僅是一種贖罪性解脫,也將是佛家因果報應的一種心理暗示,同時,更包含著一起下地獄的負氣。皇帝不可能殺掉女兒的,但是一定會教訓女兒,這樣做會讓自己死得更慘,但是同樣會讓那位驕傲任性的公主得到業報的償還。如果無路可走,無由可恕,就讓所有的一切罪孽,隨著這些懲罰煙消雲散於天地之間,這是現世報。
高貴,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這樣一種孽緣,對於一個還年輕且激烈的靈魂來說,隻能如此,隻好如此。
他的目的達到了。太宗大怒,他被判腰斬,“殺奴婢十餘”,高陽徹底失去了父親的愛。
解脫為樂
要說唐朝貴婦偷情或者跟和尚道士的私通,其實數不勝數,高陽與辯機的事情如果是私下裏處理,也許不會這麼嚴重而慘烈。可惜,那隻枕頭惹禍了,它經過了小偷的放大,又經過了禦史的放大,滿城鼎沸,成了公眾麵前的一件桃色新聞——公開侮辱皇家顏麵可是非常嚴重的罪過。
太宗大怒。
女兒不懂事也就罷了,居然去跟一個和尚私通,而且這個和尚還是自己從前深為讚賞的。滿朝文武、滿城百姓麵前,皇家顏麵何存?房家顏麵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