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表麵上他們似乎擁有普通人所羨慕的一切——巨大的財富、聲譽等,但是在那令人羨慕的光環背後,則是另外一些基本權利的喪失。一個泛娛樂化的時代,明星們隻是滿足了大眾種種欲望的符號(偶像崇拜、窺私、八卦,等等),他們是沒有了隱私權的,從當上明星的那天起,個人的自由就已經出賣給了公眾。這是他們所必須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一個嚷嚷著要維護自己隱私的明星顯然是可笑的。
公主。
似乎是每個女孩的夢想,但是,公主就能幸福嗎?
太平擁有父母的寵愛、皇室的尊貴,天資聰明、貌美多才……令人羨慕的一切,她都有了,更為甚者,她甚至可以擁有自由,可以自主擇夫,而且夫妻恩愛,七年生了四個孩子,人生如意莫過於此。她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她是公主,太平公主。
可是突然有一天,這一切都粉碎了。
她突然發現,這正是因為自己是一名公主。
等我們真正地成熟了的時候,我們就能發現,在這個矛盾、博弈的世界裏,上帝,其實悲憫並且公平。
在表麵上看來,公主擁有高貴的出身、無上的權勢以及豐厚的資產,可是這一切的背後,卻被皇權所操縱。她們也隻不過是政權的附屬物而已,她們的命運,不是小戶人家父母和宗族的摻雜,而是皇室同勳貴集團、士人官僚集團、藩鎮官僚集團與少數民族上層集團之間的交換物。當政權這個怪物給予了你巨大的財富與尊貴的同時,也剝奪了你最可貴的人之為人的權利——世界很公平。
她嫁給了薛紹,自己選擇了自己的夫婿,盡管違背了母親的旨意,命運還是讓她如願以償。
她以為,自己擁有了夢想。
她以為,自己是可以決定自己的。
可是她不知道,之所以能嫁給薛紹,不是因為是她太平的選擇,而是因為薛紹姓薛。當初他們李家開拓疆土建功立業,與胡漢勳貴以及關中士族的大力支持是密不可分的,現在王朝建立不久,政權需要鞏固,因此公主聯姻的基本取向就是跟現有的功臣士族聯合,形成新興的門閥貴族(打擊排斥他們的山東士族集團),而薛紹的薛家正好是關中舊族“韋、裴、柳、薛”四大士族之一。
因此,太平之所以能自由成功,是因為恰好符合了當時“王妃主婿皆取勳貴名臣家”的國家政策而已。
幸福,原來隻是因為巧合。
權力的猙獰
問一個朋友:為什麼不喜歡做夢的女人?
她說:“原因很簡單,不肯正視現實的人,總是怯懦的,而我喜歡的,總是清醒而理性的勇者。”
在跟薛紹的那幾年裏,應該是一個最真實和最幸福的太平。在粉紅色玻璃罩裏成長起來的她,在父性文化裏的秩序、禮法,自我設想的虛幻裏,順著幼年的路走下去,乖乖地闡釋著自己最完美的夢幻。
七年以後,夢被打碎了。
她是公主,作為皇權的附屬,權力這種怪物很快向她露出了自己的猙獰。
薛紹突然因謀反入獄。
那個時候太平正懷著薛紹的第四個孩子,一直在自己的小家裏不問政事地過著太平日子,突然晴天霹靂。
她其實也知道,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獨攬大權,離皇位已經一步之遙,鬥爭是那樣的慘烈,堂哥、堂姐們一個又一個倒下。但是那些離自己很遠,她是個女孩兒,從小父母溺愛慣了的,薛家又是大族,跟政治聯係並非那麼緊密,因為自己的丈夫並不熱衷於仕途,她以為,那些跟自己都不相幹。
她錯了,因為她是太平公主。
作為武則天的女兒,在改朝換代的時候,她是母親手裏握著的一張重牌,這是她無法擺脫的使命。何況唐要改“周”,李要改“武”,李家將要殺戮殆盡,把小女兒拉進武家的保護罩裏,也是母親的一番心意。
所以,薛紹必須死。
兩唐書對薛紹是否謀反,是兩種相反的敘述。《新唐書》說他參與了謀反:“琅琊王衝起兵,NFDA2與弟紹以所部庸、調作兵募士,且應之。衝敗,殺都吏以滅口。事泄,下獄俱死。”《舊唐書》卻說:“紹,垂拱中被誣告與諸王連謀伏誅。”其實是被誣陷的。
當時武則天正要登上帝位,為了讓自己的政權更加鞏固,她需要引蛇出洞殲滅所有政敵。恰好侄子武承嗣弄了一塊“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字樣的寶石,這樣的祥瑞正合武則天的心意。她立刻把這塊石頭命名為“天授寶圖”,又給自己加了一個尊號叫做“聖母神皇”,同時宣布要在十二月的時候親臨洛水,舉行受圖大典,並在明堂裏接受百官朝賀,詔令各州的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都在典禮舉行之前的十天到洛陽集合。這個時候,認真歸順她的,自然乖乖地去洛陽,而有反心的自然驚慌不安地露出了狐狸尾巴。
於是,越王李貞和琅琊王李衝反了,由於準備不充分,實力懸殊,很快就被鎮壓了下去,而這次謀反給武則天帶來的好處,就是趁機清理和掃蕩李家皇族。薛紹的哥哥薛NFDA2正好牽連其中,太平這張牌正愁沒機會用,這簡直是送給武則天的機會。
流血的屠殺開始了。薛氏宗族幾乎無一幸免,薛紹下獄。
驚慌失措的太平跑進宮裏,跪著求母親赦免自己的夫婿。
她以為,自己還是母親疼愛的小女兒,她撒嬌哭泣,母親總會心軟的,從前她想要什麼,父母都會給的,她可是太平公主。
母親果然給了,她的撒嬌起作用了,薛紹沒有被斬首,留了個全屍,是餓死的,但是,還是死了。
從來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親手掐死了她最心愛最重要的東西,而那個男人之所以成為她的丈夫,是因為她是受盡萬般寵愛的太平公主,被餓死,居然也是因為她是公主。表麵是所謂的家族謀反,實際上卻是因為母親想把她嫁給武家的人——太平瞪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愛人的死亡、愛情的破碎,她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也許可以重新來過
垂拱四年,薛紹,“杖一百,餓死於獄”。
載初元年七月,太平公主嫁給了武攸暨。
兩年,致命的兩年,如果是長孫,則會對權力真正地覺悟和清醒,而我們的太平,則是拒絕接受。薛紹的死,讓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丈夫,而是一個少女時代夢的破碎,一種常規秩序的崩潰,她拒絕接受。
而現實就是,薛紹死後,她被那位正要建立一個新時代的母親,綁上了權力角鬥的戰車。她是公主,這是她的宿命,她隻能屬於政治,一切榮華本來就是它的賜予。
依然拒絕接受。
但是,她畢竟是武則天的女兒,母親雖然堅決處死了薛紹,但是在婚姻大事上又對這個小女兒表現出了讓步的疼愛。本來是要將她嫁給武承嗣,史書上說“會承嗣小疾,罷昏”。
太平斷然拒絕。
因為“承嗣嚐諷則天革命,盡誅皇室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這樣一個男人,說不定就是害死薛紹的凶手之一,太平怎麼會能與殺死自己丈夫的男人同床共枕?
可是兩年以後,她屈服了,母親一直很疼愛她,能讓她擁有了薛紹,也能給她別的;她是太平,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她一定能在別的、活著的男人身上找到跟薛紹一樣的感情。有的人拒絕接受,或者殉情或者不嫁,而太平在愛情夢幻破碎之後,則去尋找另外一個寄托的夢。
也許她愛上的不是薛紹本人,而是她自己的愛情幻想,因為,她是太平,她擁有一切,當然也能保護一切,也許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她嫁人了,母親的堂侄武攸暨。
對於太平這位新丈夫,縱觀兩唐書,幾乎沒有任何個性的描述。《新唐書》形容他“沉謹和厚,於時無忤,專自奉養而已”,用四個字可以概括,就是“麵無表情”。
武則天為了讓女兒太平做正妻,殺了他現有的妻子,他麵無表情;武家有榮,他跟著升官,一樣麵無表情;武家有毀(如誅武延秀),他也隻是從王降為“公”,還是麵無表情;隻有一次給他加俸祿,他“固辭”。他跟太平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生育了兩男兩女,似乎也不是《大明宮詞》裏夫妻不和,鬱鬱而終,而是始終不出場的麵無表情……
這是個明智的老實人。
那個時代是個女人撲騰的時代,武則天當皇帝,太平參政,韋後安樂亂權,男寵盛行,群魔亂舞,武家盛衰起伏,他不幸躬逢其時,既沒有什麼稱王掌權的野心,也看穿了這個時代的本質,如果想安穩地活著,就必須“麵無表情”。
他果然麵無表情地終老:“景龍中卒,贈太尉、並州大都督,還定王,諡曰忠簡。”隻是死後稍微不安穩了一下,因為受太平的牽連,被平了墳墓——“坐公主大逆,夷其墓。”
但是我總想,這樣一個男人身邊所圍繞的,都是些縱橫時代的女人,武則天、太平……還有些上躥下跳的男人,武承嗣、武三思,又是男寵,又是政變,沒完沒了地你方唱罷我登場,隻有他,冷冷地坐在邊緣,看著這一出又一出驚天動地的鬧劇,然後,抖抖袖子,退場。
極其聰明。
而這樣一個極其聰明又木訥的男人,太平是很難愛上的,但是,在武家所有的男人裏,她實在挑不出別的,而在那個叫做武攸暨的男人臉上,或許還能多少帶著薛紹式的俊朗,母親的命令如山而下,她沒辦法,隻能如此,隻好如此。
無法完全的“類己”
像長安那夜揭開昆侖奴麵具的刹那,世界向太平展現出了另一麵。如果說幼年的成長、粉紅色的玻璃罩、父親的禮法本位、薛紹身上的少女情懷,是少年太平固守的渴望,那麼母親現在所給她的,則屬於成人的狂歡。
再次嫁人後的太平,曾經試圖在武攸暨身上喚起她理想愛情的再現,可是,不行,真的不行。你的母親殺了人家的妻子,從那個時刻起,這個男人對於一切,包括新婚的太平,都是冷眼旁觀而已。他合作、默然,但是平淡——這可不是太平想要的。從薛紹身上找得的少女情懷是破碎了,可是她現在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年若芳華的少婦……父親告訴她,要遵守禮儀,忠於丈夫,而母親卻告訴她:“你可以為所欲為,包括,尋找情人。”
既然丈夫這裏不能夠找到薛紹,那麼擁有情人也許是個好辦法,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掌握權力,跟最高位者保持一致。所以武則天在這個時期這麼評價自己的小女兒:“主方額廣頤,多陰謀,後常謂類我。”
在中國古代,“類我”是一個極高的評價,意思是“像長輩”,而在一個祖先崇拜的國度裏,這意味著“有出息”、“有本事”。
《神雕俠侶》裏楊過在父親的墳前立碑,上麵寫著“不肖兒楊過立”,站在旁邊的柯鎮惡點頭說:“肖得很,肖得很。”“肖”就是“像”的意思,古人自謙說自己沒出息,就說“不肖”,意思是不像祖輩,對不起祖宗。
中國是一個沒有西方意義上所謂“宗教”的國家,我們文化根基裏的宗教,就是祖先崇拜,這是一種以祖先亡靈為崇拜對象的宗教形式,是在親緣意識中萌生、衍化出對本族始祖先人的一種敬拜思想,是典型的宗族社會的產物。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經衍生出這樣一批基督教學者,他們有一個觀點認為中國人沒有“神聖感”,其立論根據就是指在中國人的心靈神聖之上,坐著的不是無所不在的神性的上帝,而是早已化為塵土的祖先。(對此我們姑妄聽之。)
所以,在中國古代,對一個人最大的詛咒,是挖祖墳,因為那是對人類靈魂終極的一種去根;對一個人的辱罵,如果是去問候人家的女性長輩而居然不涉及本人,將被認為是更大的侮辱;而對一個人最經典的誇獎,是“肖”。
也就因此,武則天說“類己”,是對太平的不一般的讚譽,而能獲得這樣的讚譽,是有原因的——
幕後參政但低調內斂。
太平雖然境界不高,但天資聰穎,宮廷陰謀是技術活,不是道德經,她跟母親學得很快。
史書上說:“主內與謀,外檢畏,終後世無它訾。”很多政事武則天都暗自與太平商量,隻不過嚴禁太平走到政治前台,所以這個時候的太平,沒有太多遭人非議的地方,隻是《舊唐書》提了一句“但崇飾邸第”,似乎是唯一招搖之處。
也許會有人質疑,為什麼武則天不讓女兒走在前台政治呢?百年之後指定的繼承人又為什麼是她那懦弱無能的兒子而不是這個“類己”的女兒呢?
這是因為武則天雖然登上了男權社會的最高位,但終究還是擺脫不了最根基的人性——她是個女人,同時,也是個母親。
我們常說武則天怎樣怎樣女權主義,怎樣為千百年來的女性爭了口氣,但是我們是否想過,登上皇位的武則天,其實是除了生理特征以外幾乎跟男性帝王毫無二致,這個皇帝角色所要求的特性與人自身的天性所發生的激烈衝突,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裏麵的苦,隻有武則天一人知道。
她是太平的母親,她不想讓女兒受這樣的苦,她雖然說太平“類己”,但是她知道,以太平的心胸境界,是承擔不了這樣的重負與痛苦的,也沒有那個氣度去囊括天下——如果她真的做不到,還是讓她站在幕後更安全些。
薛“寵妃”的悲劇
但是武則天也要使用這個女兒,她秉性聰穎,足智多謀,很多見不得陽光的事情讓女兒來操作會更穩當些,其中最著名的一件,是處決薛懷義。
這位薛兄在曆史上的出場,本來就頗具喜劇性。
他原名叫馮小寶,出身市井,以販賣藥材為生,江湖人士,也會幾分拳腳(有點男子氣概),有朝一日被貴婦人看上,作為禮物獻給了寂寞多時的武則天——想是男女之間的性如果不附著太多的社會色彩,反而能簡單純粹。侍寢以後,小馮成了武則天的“寵妃”。
對於這種性交換關係,從古至今向來是男性壓倒女性的勝利,我們常處在這樣的話語體係下——發生關係,女人叫“失身”,男人叫“經曆”;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狀況下,是女性成為男性的“發泄工具”……但是,偶然在曆史的某個點上,也會因為一些機緣巧合發生錯位,如紅樓裏的經典戲段:
這尤三姐索性卸了裝,脫了大衣服,鬆鬆挽著頭發,身上隻穿著大紅襖兒,半掩半開,故意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杯酒,越發橫波入髩,顧盼流光,真把那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遠不舍,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剛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尤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撒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紅樓夢(第六十五回)》)
從這個向度上,尤三姐可謂女權主義者的開路先鋒,但這也隻是小說,真正實現了顛倒性的“嫖”的,是在武則天與男寵們之間。作為第一個有名的床伴,馮小寶顯然是個不錯的寵物,隻是她畢竟是個女人,大大方方地把他收為己有,似乎有些冒險(那個時候還沒登基),因此幹脆把他變為僧人,主持洛陽的名寺——白馬寺,並讓他學習佛教經典,既掩飾身份,又陶冶性情;為了掩飾他低賤的出身,又將其改名為懷義,賜給薛姓,讓薛紹以叔父之禮相待……
如果到此為止,薛兄還是喜劇性的,往下發展,就成了悲劇。
他愛上了武則天。
一個出身低賤的男人,遇到了一個天縱絕才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又給了他第二次人生——受命督建明堂,耗資巨萬,建築物雄偉華美,令人瞠目;多次擔任大總管,統率軍隊,遠征突厥;為武則天稱帝做宣傳,與僧法明等僧人編寫了《大雲經》四卷,製造改朝換代的宗教根據……
他很賣力,出身的低賤讓他懷著不可思議的旺盛精力,不斷地向心愛的女人證明著自己,他忘記了,他隻是個寵物。
他開始向大臣們顯示暴發戶的驕橫,結果被打了一頓,而武則天隻是笑笑。
他宣淫作樂,欺上瞞下,武則天忍了。
這些隻是小節,更為致命的是,他想專用武則天,他愛上了武則天,他想顛覆自己的位置與武則天的關係。
於是他爭風吃醋,撒嬌耍賴燒毀了武則天苦苦要樹立的政治威嚴地——明堂!他以為,武則天這次一定會一笑而過,一定會重視他的感情,一定會更平等地看待他,他是個人啊。
可他錯了,在武則天的眼裏,他隻是個好玩的寵物而已,當這個寵物不再好玩而開始威脅自己的時候,隻有除掉。但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能除掉他的最好人選,就是自己的女兒——太平。
令太平公主擇膂力婦人數十,密防慮之。人有發其陰謀者,太平公主乳母張夫人令壯士縛而縊殺之,以輦車載屍送白馬寺。(《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三)》)
這樣一個本來應該是喜劇人物的人悲劇性地消失了。
您也許會問,在寫太平的時候,為什麼會專門辟出一章來寫這樣一個人呢?
其實也知道他是市井無賴,知道他橫行不法,可是我總覺得,在這樣一個出身低賤、一無是處的小人物身上,總閃耀著那麼幾分人性的光芒——他真誠地愛上了那個女人,那種關係的性,本來是贖買的、不對等的、交易的,而那個曾經叫馮小寶的男人,畢竟曾經努力過,試圖讓它變得受尊重,變得對等,變得可以有尊嚴。
瘋狂的下場
幫助母親處理完馮小寶以後,太平又進獻了一個更高級一些的玩偶——張昌宗。
此人不再是出身市井,而是世家子弟,前朝宰相張行成的族孫,人家的族祖幾乎符合太宗那個理性時代一切賢臣的標準,剛直不阿,秉公辦事,儒仁孝義,最後死在了職位上。這樣的大家子,自然能吟詩作對,多少能滿足武則天的一些精神追求,更為重要的是,“白皙美姿容,善音律歌詞”。武則天老了,更喜歡柔軟和詩意化的東西,太平的這份禮物自然令她稱心如意。
不久,張昌宗又進獻了自己的哥哥張易之,兄弟倆“俱侍宮中,皆傅粉施朱,衣錦繡服,俱承辟陽之寵”,成了正式的男寵。
寫到這裏,我突然想,所謂男女關係,所謂寵愛與對等,真的是相對的,雖然我們處在父係社會的氛圍下,但是在某種條件下,男女關係依然能出現顛倒——當太平向武則天進獻男寵的時候,顯然她們站在顛覆性的主位。
但是太平自然不是在尋找心理平衡,自從母親給她打開了那個世界以後,狂歡的盛筵已經開始。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再次保護愛情夢想,而隻有保住這份權力,她才能找到另外的薛紹,找回從前的愛情夢幻,因此,她為母親做了很多事情,包括這份進獻給母親的禮物。太平知道母親會喜歡,母親年紀大了,越發喜歡俊美優雅的少年,自己的這些心意,一來是加強母親的信任感,二來,是安插在母親身邊的一根眼線——一切權力都來自於母親,太平很清楚。
某種程度上,這條內線還是起了作用的。
這是個翻天覆地的時代,蹦出了很多奇特的醜角,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比改朝換代時期更加詭異。因為在每次改朝換代之際,能頂住的人物大多是大浪淘沙剩下的,雖然從出身來看,也有很多“草根”,但是經過曆史殘酷的淘汰,不是精英也得是精英;但是這時卻不同,它並非大規模的改朝換代,而是一個女性顛覆性的換崗改號,在這期間,會自然啟用一些小人物當作加油劑。
既然這些小人物沒有經過淘汰衝刷,自然也就會借助皇權發揮出某些可怕的屬性,比如來俊臣。
像這類人物要是放在現代,估計就像《沉默的羔羊》裏的心理醫生,屬於犯罪心理學研究的最高級範例——審美型犯罪人格。我們普通人,做了壞事,都會有罪惡感或者引起所謂的道德焦慮,而最可怕的一種犯罪就是毫無罪惡感,還有審美快感或者神聖感的犯罪,這就是所謂的審美型犯罪。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那些進行種族屠殺的德國士兵與日本鬼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邪教橫行的大規模迫害平民,都屬於這類犯罪。對於凶手來說,殺人和迫害人,已經不會引起罪惡感,而是帶來極大的快感。來俊臣出身草根,頗受了社會的一些苦楚,有朝一日一步登天,成為武則天咬人的走狗,懷著對貴族極大的仇視與扭曲的審美犯罪心理,他對這個世界進行了瘋狂的報複。
比如撰寫《羅織經》,作為告密的典範,網羅無辜,捏造罪狀;比如搶人妻妾,貪贓枉法,弄權欺瞞……到最後,他已經瘋了。
雖然,那是個瘋狂的時代,但是秩序還在,作為兩大勢力集團的李家與武家,雖然震懾於酷吏們的力量,但是不可能允許瘋子危害他們自身的安危,於是他們聯合了起來。史書上說“俊臣將羅告武氏諸王及太平公主、張易之等,遂相掎摭,則天屢保持之。而諸武及太平公主恐懼,共發其罪”。
來俊臣被下獄處死,太平的內線終於起了些作用。
但是很快,內線想自己獨當一麵了,他們發覺依靠太平這棵大樹不如直接依靠皇上,那麼他們獲得利益將更大。他們一轉身,成了武則天的代表人。
妄想的膨脹
武則天老了,半生廝殺讓她在晚年更傾向於柔軟。可能會當淩絕頂的高峰人物都有不勝寒的冷清,在生命的盡頭更需要一些柔和的東西來補充。
也就因此,兩位神仙寶寶不再像當年的薛兄一樣在權力角鬥場上處處受限,而是在武則天的默許下開始幹涉政務。權力這個東西是有魔力的,一旦掌握人心就會奇跡般地發酵。不久,小張兄弟脫離了太平的勢力範圍。
一個朝代將要隨著女皇的老去而結束,武則天的兒子是李家,侄子是武家,誰來做繼承人?當時各方勢力雲集,鬧劇橫生,鬥來鬥去,多虧中國的祖先崇拜——老太太怕死了以後沒人管,因為“隻有兒子祭奠母親的道理,沒有侄子祭奠姑母的先例”,因此最終選擇了兒子。
每個人的選擇可能都是各種因素交織博弈的結果。武則天的這個選擇,從外因上看,最主要的是回歸李家是民心所向(武則天也看得出來,大臣們都在偏向誰);從內因上看,最具決定性的,是武則天的回歸意識。
如果說她的一生都在為不斷擺脫她的本位角色作鬥爭,那麼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她卻一直在致力於回歸,不斷去掉從前賦予的各種各樣的尊號,向著曾經的李家媳婦、曾經的女性角色進發,一直到生命的盡頭——她要求“遺製祔廟、歸陵,令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她回歸了。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渺小的,即便你如何強大也隻能動搖一時,站在你麵前的,是整個社會的基礎底蘊,躥來躥去,卻隻能從傳統到傳統,走了個曲折的拋物線。
母親是如此,那麼太平呢?
太平從來就沒有試圖“反傳統”過,對於她來說,保存現有的權力是最重要的事情。顯然,如果武家繼位,她也隻是個支係的兒媳,而武家是不會縱容自己的兒媳不斷尋找情人的,隻有哥哥們繼位,她才擁有更多的自主獨立——在薛紹死後,她一輩子都在竭力維持那種東西,誰都不許碰。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社會心理因素,有學者從敦煌的墓誌銘考證,唐代的倫理關係裏,父權要大於夫權,很多婦女即使嫁出去,也會更遵從娘家的意願,太平不是天縱絕才的武則天,她的心思意念可超脫不了時代的圈禁。
那麼當時能繼位的李家有誰呢?被貶斥遠方的李顯與身邊被囚禁的李旦,武則天選擇了前者,原因很簡單,李旦人氣更高,真的選擇了小兒子,怕的是大臣們來個“迫不及待”,她老太太就遭殃了。
丙子,廬陵王哲為皇太子,令依舊名顯,大赦天下,大酺五日。(《舊唐書(卷六)》)
但是怕李家人掌權以後,娘家人吃虧,老太太又加了層保險鎖——“上以春秋高,慮皇太子、相王與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不協,令立誓文於明堂”。一個生平最玩弄人心於股掌之中的君王,最後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最不可靠的人心誓言上,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
公平地說,在立太子之爭裏,太平的內線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張氏兄弟出於哄騙也出於對太平意誌的遵從,在枕邊吹了不少“李家風”。可是等勢力確立起來了,李顯真心做了太子,李旦封了相王以後,張氏兄弟開始發酵了。
《天龍八部》有位星宿老怪丁春秋,據說在他門下隻有會拍馬屁才能生存下來,而且他從來不覺得吹捧脫離實際,似乎越邪乎,他的功力增強得越快。金庸在這裏可不是瞎扯,某種程度上是有些心理依據的——人性是脆弱的,它並不像理性地認為那樣“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一個人長期聽好話聽多了,自我膨脹到了極限,幻想就會成真的。
張氏兄弟年紀不大,沒有經過什麼曆練便身居高位,“被羽衣,吹簫,乘木鶴,奏樂於庭,如子晉乘空”。急功近利的官僚們附和他們,“辭人皆賦詩以美之”,說他們是成仙的王子;一些別有用心的大臣,更是拍得窮極了人類的想象:“非也,正謂蓮花似六郎。”(宰相楊再思語錄)
張氏漸漸迷失了,他們覺得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勢力即可自稱一派,他們開始同時打擊李家和武家的勢力,於是,出現了一件有名的告密慘劇。
李顯的兒子李重潤與武承嗣的兒子武延基與兒媳李仙惠一起談論朝政,可能說起二張,沒有什麼好話,沒想到防護不嚴被二張知道,在武則天麵前告了一狀。武則天叫來太子李顯質問,結果李顯回去就把三個孩子親自處理了。(不過,根據墓誌銘記載,李仙惠死於難產。)
事情本沒那麼嚴重,但是對於被囚禁幾十年才當上太子的李顯來說,“張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本來就戰戰兢兢的他,不能再允許出一點差錯了,於是三條無辜的生命伴隨著讒言,飄搖而去。
這件事給二張下了催命符。
曆史的細節
曆史是由細節組成的——雖是廢話,但很管用。
當年武則天鬥倒王皇後蕭淑妃,阻止高宗上官儀廢後之舉,都多虧了平時鋪墊起來的“曆史細節”。太平是武則天的女兒,風水輪流轉,該太平上場了。
多年以來,太平都是在幕後,生活在母親的影子裏,她享有著母親所給予的恣肆放縱,同時學習著掌握權力的遊戲規則。她知道母親是自己所有夢想的保護傘,她竭力維持著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改變,所以她在母親身邊安插了張氏這條重要的內線,她希望能夠永遠依靠母親這棵大樹讓夢幻繼續下去。
可是沒想到她自己馴養的寵物開始危害她的夢。
告密事情一出,無論是武家還是李家,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老太太說不定哪天就不行了,這兩個家夥如果獨自坐大,後果不堪設想。蛋糕隻有一塊,誰也不想再弄出個非血統的第三者。
但是對於太平來說,足以觸動她心機的不是這個,而是情人的下獄。
易之懼不自安,乃誣奏元忠與司禮丞高戩雲:“天子老矣,當挾太子為耐久朋。”則天曰:“汝何以知之?”易之曰:“鳳閣舍人張說為證。”翌日,則天召元忠及說廷詰之,皆妄。則天尚以二張之故,逐元忠為高要尉,張說長流欽州。(《舊唐書(卷七十八)》)
很多學者研究表明,開拓開元盛世的群臣,是武周時代被發現和挖掘的,武則天用人神妙莫測,她能用酷吏,卻也識得忠臣良士。老太太行將就木,張氏兄弟蹦躂不了幾天,聰明的守身之士或躲得遠遠的,或韜光養晦,但是中國儒家係統陶冶出來的二愣子也有,比如魏元忠。
此人人品沒得說,耿直之氣天日可表,偏偏跟二張過不去,不斷向武則天進言,於是便有了有趣的朝堂對峙。二張誣陷魏元忠謀反,並且還找了證人張說,老太太親自上朝聽審,張說在作證途中,不斷有人給他進行及時的道德教育,最後張說翻供;但是因為武則天明顯的偏袒,魏元忠還是被流放了,此事還連累了另外一位同僚——高戩。
這在男人眼裏是小事,朝廷裏派別林立,有人勝利就有人失敗,高戩似乎政績並不突出,位置也並非顯要,他倒下,隻是鬥爭的一個犧牲品而已——男人總會這麼想。
但這才是決定性的。
對於太平來說,一個高戩就是所有的理由,因為他就是“薛紹”,這次,她太平一定要保護他,再也不會讓“薛紹”破碎了,誰都不能——母親也不能,或者說母親現在,也不能。
她行動了。
神龍政變。
是月二十日,宰臣崔玄暐、張柬之等起羽林兵迎太子,至玄武門,斬關而入,誅易之、昌宗於迎仙院,並梟首於天津橋南。則天遜居上陽宮。
(《舊唐書(卷七十八)》)
史書上說得很簡單,宰相聯合羽林兵進入宮中,到迎仙院殺死了二張,武則天隨後遜位。
但是其中各人所起的作用,我們卻從事後的封賞看得出來,出了幾位都封王以外,太平“增號鎮國,與相王均封五千,而薛、武二家女皆食實封。主與相王衛王成王、長寧安樂二公主給衛士,環第十步一區,持兵嗬衛,僭肖宮省”(給封號,給勳俸達到了五千戶,連自己的孩子都實封,並且幾乎給的都是皇室保衛的待遇)。
羽林軍,是我國古代最為著名且曆史悠久的皇帝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