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太平公主:我是能保護你的(1 / 3)

太平公主(約公元665~713年):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之女,生平極受父母兄長的寵愛。經曆過兩次婚姻,參加過多次宮廷政變,最後在與侄子李隆基爭奪權力的過程中失敗而亡,年四十八歲。

從幻想開始

小時候看日本漫畫《麻辣教師GTO》,慢慢喜歡上了那位畢業於五流大學、言行粗魯、記錄不良的鬼塚英吉,因為在那無數荒誕的行為裏,是保護純真世界的一往無前,是對於成人世界的勇敢對峙。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也是可以保護純真的,畢業之後,我成了一名教師。

幾年以後做到管理,渾噩之中苟營於俗務,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當年那個立意保護純真的自己,早已麵目全非,學生們也早不再是理想,而成了工作的對立麵、工資升遷的工具和忽悠的對象。作為一個必須稱職的管理者,每每在學院利益與學生之間,我無奈地選擇了前者。

我感到了痛苦。

朋友告訴我,那是因為你一直對社會抱有幻想。

“幻想”在詞典中的解釋是:“個體遇到挫折或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便脫離實際,想入非非,把自己放到想象的世界中,企圖以虛構的方式應付挫折,獲得滿足。”

我們很多人,或者我們大多數人都曾經有過理想,而每當沉浸於理想不肯醒來的時候,這個理想就變成了幻覺。更可悲的是,很多女人執著的幻想,是愛情。

太平公主。

原本並不願提筆寫這樣一個驕橫跋扈的公主,但她那奇特的命運讓自己無法與其擦肩而過。身處政治漩渦,有那樣一位縱橫天驕的母親,數次宮廷政變、千般寵愛與權傾朝野、賢妻良母與窮奢放蕩,時代的網絡凸顯出這樣一個奇特的生命,在無數掙紮裏,愛著、恨著、幻想著、謀算著、痛苦著,直至滅亡。而她,卻一直不肯放棄那份守候愛情的執著。

她生於公元665年前後,是高宗和武後的最後一個子女。

她有四位哥哥,還有一位夭折了的姐姐。

那個時候,高宗跟武後還琴瑟和諧、夫妻恩愛;那個時候,那位夭折的姐姐為她母親的後位獻出了生命,於是她一出生,就寄托著連同對她姐姐的愧疚裏的雙倍疼愛,武則天要給這個女兒的,是天下的所有。

因此,她擁有了別人夢寐以求的夢幻童年——身邊,是親情環繞下的父慈母愛與兄長的嗬護;作為貴為天下之主的女兒,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不知道什麼叫民生艱苦,也不懂鬥爭的殘酷和生存的艱難,快活並且任性地活著。

而一般在這樣一種環境裏長大的孩子,會有三個特點:

(一)聰明漂亮且不說,性格一般任性驕橫,自我為中心,忽略他人感受。

(二)因為周圍人的善意,對人性抱有朦朧的幻想,對感情(包括愛情)的感覺,浪漫而幼稚。

(三)因為環境的安逸,對於人生的態度,不是消極自保,而是積極進攻。

本來,如果太平真的太平,這些特點並沒什麼,她會跟唐朝多數公主一樣,平平靜靜度過一生,可是她卻不幸遭遇了那樣一個時代——她的母親急於改朝換代,她的哥哥與子侄們急於重振唐朝。她無法置身事外,於是在各派利益之間,苦苦掙紮,而那些幼年的記憶和許久以來養成的性情特點,讓她始終不能成為母親那樣徹底的“政治理性人”,一直執著於保護愛情的幻想又讓她無法徹底的現實與殘忍,於是為滅亡早早埋下了伏筆。

粉紅色的玻璃罩

太平童年的成長,幾乎是置放在玻璃瓶子裏的,補償也罷,愛幼也罷,她那位風華絕代的母親正盡自己的全力護著罩著這個可愛的小女兒。我們可以不信任高宗的周全,卻不能不相信武則天保護一個人的能力。

但是就是這樣的愛護,在八歲那年,卻也遭遇到了一場意外——也許在很多人眼裏,這應該是災難。她去外婆家的時候,遇到了自己的表哥賀蘭敏之,“又嚐為敏之所逼”。

有人認為,她被強奸了,因此才觸發了武則天的憤怒,因為“武則天可以容忍外甥與自己的母親私通,但不能容忍他奸汙自己鍾愛的小女兒,因此這件事一出,就堅決把賀蘭敏之除掉了”。並且可以這樣推論:“它對太平公主的影響可想而知。在以後的歲月中,太平公主私生活上的混亂既與家族和社會風氣的影響有關,也與她幼時的經曆不無關係。”

我想不是的。

如果是被強奸,必然帶給她一種童年創傷。而童年創傷,心理學者是這樣描述的:“這是某個難忘的讓人心痛的經曆,它會暫時粉碎了我們的某些情感、平穩的生活、價值觀念並影響了我們的信念和生活環境。”它的後果是很嚴重的,它會讓一個人在長大以後心理異常,也會讓他對生活的某些方麵產生恐懼感和排斥感。像2008年的“豔照門掌門”陳冠希。據有關人士分析,因為其在十五歲的時候,女友和他最好的朋友發生關係,於是他對愛情、友情失去了信心,從此荒淫無度,終日流連夜店和陌生女子發生一夜情;“而在其性愛過程中,他也非單純追求肉體享受,而是帶著駕馭和征服女方的心態。同時其父親從未間斷的‘同性戀’傳聞,也給這個叛逆的孩子帶來了不可彌補的傷害”。

可見,成長創傷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如果太平真的幼年被強奸,她要麼變成終生排斥身體親密接觸,要麼變成放棄人生的蕩婦。可顯然兩者都不是(她的放蕩是嫁給武攸暨以後開始的)。

就在她初期長成的時候(大約十四五歲),她還穿上武官的服飾在父母(唐高宗和武則天)麵前跳舞。父母笑著問她:“你又做不了武官,為何要這樣?”她回答說:“將它賜給駙馬可以嗎?”

小小年紀,就主動要求婚配。

這注定,愛,將是她一輩子的劫難。

但那個時候未來的一切還是粉紅色的,童年的那段往事,並沒有破壞那粉紅色的玻璃罩,以及裏麵所承載的浪漫愛情、美麗婚姻、優雅男子……

這不是強奸,這是一場意外,我想,而這場意外,卻讓太平開始向著自己的夢進發。

我們回過頭來看這位表哥賀蘭,說實話,在中國曆史上荒唐事情挺多,本來權力中心場就愛異化人性,皇族變態是一種正常演化,但是像這位公子的性情,卻是有點不可思議。

他與自己的外婆楊氏通奸。

嬉皮式的報複

《失樂園》裏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有家庭的,並且他們並不缺少家庭的關愛,他們的相遇,隻是因為性,於是在這場生命之火裏,他們迷失、覺醒並且以這樣一種生命激越的方式告別了世界。與西方勞倫斯們不同,在東方文化的審美緯度上,性不是冰冷世界的救贖,而是生命最接近死亡的過程。

一般縱性的人,都對生命抱著深刻而絕望的焦慮——“欲,是座連接生、死、愛的橋梁,一旦滿足,便走向虛無”。

賀蘭天生俊美,家族因為那位可怕的皇後姨而顯赫一時,可是就算富貴榮華天賦絕色又如何?母親因為傳聞與皇帝姨夫有染而莫名其妙死掉,入宮承寵的妹妹也突然暴亡,高宗對著他哭訴:“我一早上朝前看她還好好的,沒想到退朝後她竟然就身亡了,怎麼會這樣突然?”他“號哭不對”。

武家實在沒有什麼可造之才,唯有他,算得上還入武後的法眼,因此雖然殺了母親和妹妹,他還是被抬舉起來——“改姓武氏,累拜左侍極、蘭台太史,襲爵周國公。”

情何以堪?

而這位少年卻又冰雪聰明。在高宗哭訴的時候,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讓皇帝替妹妹申冤昭雪,卻隻是號哭,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好色懦弱的姨夫,其實早就知道是誰害死了他心愛的女人,卻隻有對著他這個外甥哭訴的份,說了又有什麼用?

他也不是俗人。一般要想在武後權勢下生存下來,他應該違心告訴高宗:“我妹妹命薄,沒福氣侍候皇上皇後,讓皇後白疼她了,不過死者已矣,你們夫妻倆好好生活……”

而他卻選擇了一種無聲的譴責與反抗——“號哭不對”。

以後的人生,似乎是在為這種譴責與反抗做注腳。他憎恨著那個奪去他親人又給了他榮華的姨母,不斷跟她的一本正經開玩笑:跟自己的外祖母楊氏通奸、貪汙武則天撥給榮國夫人造佛像追福的瑞錦;逼淫高宗和武則天為太子物色的楊氏女;為楊氏服喪期間不遵禮製,飲酒作樂;調戲年幼的太平公主及其隨從宮人……一個還沒有成長的少年,用這種幼稚而審美的方式表達自己內心的倔強與不屈服,他沒有選擇世俗,像武承嗣一樣在權力的狡詐裏攀附仇人,而是選擇了“性”。

史書對這個少年的記載,大多數都是宮廷醜聞,他騷擾的,也都是與那個姨母身邊有關的女性。他用這種荒誕性的報複,嘲笑著姨母那個一本正經而虛偽的權力世界。最後,他如願以償,“俄而奸汙事發,配流雷州,行至韶州,以馬韁自縊而死。”

性,隻不過是這個絕望少年最後的掙紮。

自是擦身而過

我們普通人常常羨慕明星們的有錢有名,羨慕權貴們的有權有勢,很多人終生追求的目標,就是像他們那樣去生活……可是就像俗語所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們也有他們的煩惱與痛苦,他們也許不會為生計操勞,在工作中碰壁,可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不由己,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頭閑逛,而不擔心別人多看你兩眼(除非你長得太過漂亮),可是他們卻要小心翼翼防護著,怕被狗仔隊偷拍,怕被政敵攻擊,怕被強盜綁架。我們沒錢,卻擁有自在,而他們的權勢所帶走的,是不能贖回的輕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盡管你能擁有四海,但像常人那樣活著,卻是難的。因此《鹿鼎記》裏,康熙最羨慕的人,是韋小寶。

太平的童年卻很幸運,她擁有四海,卻能像常人那樣活著。那個時候,在母親的嗬護下,家族的仇恨與政治的陰謀還沒有能力去浸染她的世界。那次意外,也隻是擦身而過。

史書用不同的話語描述這段宮廷醜聞。

時太平公主尚幼,往來榮國之家,宮人侍行,又嚐為敏之所逼。俄而奸汙事發……

(《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三)》)

太平公主往來外家,宮人從者,敏之悉逼亂之。後疊數怒,至此暴其惡……(《新唐書(卷二百六十)》)

意圖指向了太平的侍女們,卻並沒有明顯地說明太平遭遇到了什麼。

那麼太平究竟遭遇到了什麼呢?

我想,要麼是侍女們跟賀蘭的通奸,要麼則是賀蘭利用小姑娘的性好奇心,對於她進行某些褻瀆。總之,這應該不是一件可怕的經曆,無論是侍女或者太平,都並非強迫,也就因此,我們可以解釋太平長成以後的那份求嫁之心,這位俊美而憂鬱的表哥給予她的,不是不堪回首的淩辱,而是對於愛情夢幻的朦朧向往。

但是武則天卻再也不能忍耐了,賀蘭侮辱自己的母親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染指她的女兒!盡管她也知道自己的外甥在發泄著什麼,對抗著什麼,可是那也不過是小孩子的任性發飆,看在死了母親和妹妹的份上,忍忍過去了,誰叫武家無人呢?但是這次,她終於忍不住了,那是她的女兒,是她在政治血海生涯裏唯一可以放心保護的淨土,賀蘭真的不想活了。

賀蘭果然很快就死了,死之前公布了他的累累罪惡,為尊者忌也罷,說不清也罷,其中一項,逼奸侍女了之。

於是,那個跟她玩神秘遊戲的俊美表哥,悄然在她的生命裏退場。在太平的眼裏,那不是什麼母親的敵人,而是一位俊美的大哥哥,有著一雙憂鬱的眼睛和玩世不恭的笑容,臉上永遠掛著捉摸不透的神情,她很想告訴他,她很喜歡他,但是他消失了,不見了。母親告訴她:那是一個壞人。

太平不懂,恐怕也要慶幸她的不懂,在她看似貴不可言的家世裏,附帶著的是政治、權謀、傾軋與血腥,盡管母親盡力用粉紅色的玻璃罩保護著,還是不小心遭遇了一場意外。這場意外讓武則天出了一身冷汗,不過還好,於太平,也隻是擦身而過。

道教的外掛

中央十台播出的《中國的人殉製度》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在清朝早期曾經實行人殉製度,老族王在生前就挑選好一個死後帶著的妾侍(一般不是正妻),對她百依百順地好,以等死了讓她跟著去(多爾袞的母親就是這麼死的)。

中國文化是極重生死的,為了在另外的世界有人服侍,人殉製度延綿不絕;為了在冥間繼續富貴者們的生涯,葬禮有著極其繁複的儀式……但這都不能解決問題的根本,死亡的焦慮依然伴隨著人們,那永生與毀滅的本能促使著人們耿耿於靈魂的救贖與探索——宗教由此誕生。

我們很難說中國的那些宗教裏,哪個更主流更強盛些,但是道教,在唐朝卻有著更為奇特而深遠的含義。

道教的創始人李聃,在神仙體係裏是太上老君(很牛,僅次於如來);在文化體係裏,是知識分子“窮則獨善其身”的精神領袖;在宗教體係裏,是長生不老修道成仙的引領人。

他姓李。唐朝的皇帝也姓李。

正常人都知道,他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至今還沒有發現老子娶親的記載),可是對於李家王朝來說,道教創始人姓李,就足夠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正統。

隻有在中國,你才能真正領教到所謂“正統”的力量。古人說“名不正言不順”,任何政權想鞏固,這是繞不過的兩個字。因此,統治者們爭相在“君權神授”、“天人合一”上做文章。劉邦幹脆造謠自己跟白蛇有關聯,而李家皇室卻找到了更適宜拋媚眼的對象——道教李聃。

大家都知道,李家出身隴西軍事貴族,帶有鮮卑胡人血統,並非當時所稱道的第一等望族(王、薛、崔等),李淵、李世民父子在隋末起兵爭奪天下之時,為了抬高其門第,爭取上層貴族的支持,便利用跟道教祖師重姓的巧合,尊奉老子為唐王室的祖先,宣稱自己是神仙後裔,是正統的後代(陳寅恪先生以為道教在唐代諸帝心目中,是具有本宗的情誼的)。

政權鞏固以後,道教更不能拋棄,此世的種種不堪,可以通過道教的齋醮法事祈福消災,禱告天下太平;煉丹和養生方術,又可以滿足長生不老的死亡焦慮;而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卻可以在榮華繁盛的世俗裏,尋找一點超脫凡俗的雅致;還有更為有趣的一點,道教的本質,基本上以神仙不死為核心,它具有關懷他界,卻又不完全舍離現世的特質。這既能保持世俗又能超凡入聖的雙重特性,特別適合統治者們既想富貴又想成仙的兩全品位,尤其是公主們。

據學者統計,除了太平公主一度入道外,睿宗第九、十女出家,號金仙、玉真。此後公主曾為女冠者加起來共有十五位之多:萬安公主,天寶時入道;楚國公主,興元元年(784)請為道士,賜名上善;華陽公主,大曆七年(772)以病丐為道士,號瓊華真人;文安公主,丐為道士;潯陽公主,大和十二年(829)與平恩、邵陽公主並為道士;永嘉公主,為道士;永安公主,大和中丐為道士;義昌公主,為道士,乾符四年(877)詔還南內;安康公主,與義昌公主同為道士。

因此,便形成了唐朝特有的公主入道的宮觀文化。

公主當道士,既能保全今世的出身及特權,又能為來生投資,還能告慰老祖宗,昭告自己神仙後代的本質,不論是真心出於慕道、追福、延命還是夫死舍家與避世,都是一舉幾全的事情,何樂而不為?

而這項政策的創舉,據說是從太平開始的。太平八歲,武後為楊氏之死而度其為道士,“以幸冥福”。

作為楊氏的女兒,這是在為患難與共的母親盡最後一份孝心,同時,也是楊氏與賀蘭醜聞的挽回祭。

作為太平的母親,她深深意識到宮廷醜惡、政治險惡,粉紅色的玻璃罩其實也並不安全,於是幹脆再加上一層防護——入宮中道觀,讓女兒在宗教的庇護下得到安穩的成長;同時,也希望女兒在神仙空靈的世界裏重新來過,讓賀蘭那壞小子在她心裏的陰影永遠消失。武則天在這裏顯示了更為人性化的一麵,她擁有強大的力量,她做過很多對的錯的事情,但是她同時也是一個女人,一位母親。

而對於此時的太平來說,“玻璃罩”外掛的宗教防護,除了家庭的嗬護與寵愛、道教的自然無爭,讓她在天性的發展上,向著人的日常本性,更偏向了那麼一點點。

和親的驚險

在重重防護下,太平終於長大了,武則天鬆了口氣,現在剩下的就是一個歸宿問題。恰好這個時候,吐蕃來求親,點名要娶太平。“儀鳳中,吐蕃請主下嫁。”

武則天不肯。

史書寥寥幾筆,但是對於太平來說,這卻是另外一次擦身而過的驚險。和親可不是開玩笑,藍旗兒再怎麼受寵,還是被康熙嫁給了政敵蒙古噶爾丹,更何況唐朝因為強盛並且自信的緣故,對少數民族不是色厲內荏的鄙夷,而是真正的恩威並施,安定四方,所以,和親幾乎成了唐朝的基本國策。唐高祖李淵在武德二年下詔說:“臨撫四極,懷近遠來,追革前弊。要、荒、藩服,宜與和親。”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後便強調“夷狄亦人耳”,不必猜忌視之為異類,“若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敵。”這是他對民族關係最深刻的認識。他有視華、夷如一的廣闊胸襟,因而獲得各少數民族的敬愛,被尊稱為“天可汗”。

因此,李家王朝很實誠。

對於當時中原地區的人們來說,遠嫁荒蠻之地畢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漢代帝王給人家的都是“山寨品”,要麼是有罪的宗室女,要麼是宮女(如王昭君);而唐朝則不然,在唐代二百八十九年間,曾出現過二十位“和親公主”。雖然這些“公主”真正出自皇家的隻有六位,其餘均為宗室之女、宗室外甥女或功臣之女,但是出嫁“公主們”的家族都與李唐皇室有著密切的關係,其身份地位與“真公主”並無顯著的差別——李家實在是很實誠。

也就因此,吐蕃點名要娶太平,是必須嫁的,拒婚將意味著戰爭的可能、將士的流血、經濟的損失。國家利益麵前,哪裏容得下那麼多兒女親情?

但武則天不肯。

對武則天來說,這樣一個小女兒遠嫁異域,脫離自己的保護,無論如何都是於心不忍——這不是武則天的作為。

但是武後畢竟是一名政治家,不可能直接拒婚而傷及吐蕃的顏麵,因此幹脆把在宮內入觀的女兒直接送到道觀裏,“乃真築宮,如方士薰戒,以拒和親事”,求仙慕道,超越俗塵,那是俗塵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了,吐蕃知趣而退。

太平在道觀裏又呆了些日子。

按照道教的觀點,她顯然還是肉體凡胎,塵心不死。她長大了,她不想呆在這個虛無的世界裏坐看雲起雲落,比起成仙得道、長生不老,她更向往俊美的男子、浪漫的愛情。但父母好像把她遺忘了——不會真的讓她做一輩子道士吧?

向愛進發

太平長大了,想還俗,想回到那個富貴榮華的萬丈紅塵,擁有一份浪漫的愛情,繼續一個粉紅色的夢。這次男主角則是唐朝皇室世代的姻親,名門望族之子,父親的嫡親外甥,姑姑城陽公主的二兒子——薛紹。

大家想,是什麼能讓一位少女鼓起勇氣,以女冠子之身穿著武官服在父母麵前跳舞?

而更重要的是,嫁給薛紹,她那位操縱性極強的母親是不同意的,她嫌棄人家兄弟的妻子出身寒門:“我女豈可使與田舍女為妯娌邪!”

看《新唐書》的意思,嫁給薛紹似乎是父親的旨意——“帝識其意,擇薛紹尚之”。可是如果不是太平自己主動爭取,高宗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違背妻子的旨意?天下之大,名門俊秀應有皆有,武則天不同意,高宗盡可以再擇優異者嫁之,讓妻子和自己都順當就是了,為什麼最後還是選擇了薛紹?

答案隻有一個,這是太平自己的選擇。

在未嫁之前,必是早已認識了的。薛紹應該是太平生命中的另一名“表哥”。

“表哥”在古代是有特殊含義的。崔鶯鶯就差點被迫嫁給“表哥”;《東邪西毒之東成西就》裏,張學友那搞笑無比的“表哥”角色,其實是代表著古代婚姻文化的一種傳統——親上加親的中表聯姻。

從西周開始,曆代的婚姻製度都對很多不能結婚的情況做出了不同的規定,其中“同姓不婚”一條,幾乎曆代都有明確規定。“同姓不婚”始於西周,其意義在於限製過近的親屬結婚,影響後代繁衍,也是為了加強家族與家族之間的政治聯盟。但是親屬不能結婚的規定雖然嚴格,但是並沒有限製中表親之間的聯姻,而且表兄妹之間通婚在中國古代非常盛行,俗稱“姑做婆”。唐代法律這樣規定:“外姻雖有服,非尊卑者,為婚不禁。”

試想,姑舅親的姐弟或者兄妹之間,因為能有機會在母親的娘家見麵,很多時候在與外界接觸不多的情況下,“表哥”就是初戀情人或者第一性幻想的對象,長輩們如果也願意“親上加親”,中表親自然能流行。

但是能嫁給薛紹,還有另外一條重要的原因——薛氏是李唐家族的傳統姻親,是名門望族。換句話說,如果薛紹出身寒族,門戶低微,那麼太平再受寵,也是嫁不成的。因為那個時候,門閥製度的身影還繼續存在,在這種製度下,姓氏直接影響著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婚姻問題,以至前途命運,李氏家族雖是皇族,但在當時並不是第一等的高門大族。從唐高祖建立唐朝以後,幾代皇帝都對傳統的一等大族特別是山東士族采取“胡蘿卜加大棒”的政策。當然,皇族也未能免俗,多與當世名臣或關中、代北貴族聯姻。太平的對象,可謂門當戶對。

當然,這個模式也在變化,在轉型。當魏晉時代的貴族們優雅地在曆史長河邊漫步時,權力模式卻發生著根本性的變革,越到後來,在河邊散步的將不再是體態優雅的貴族,而是混雜著各色人等的科舉官僚們。封建社會“家天下”的本質正湧動著政權統治形式的改變,權力正在向皇室集中,皇帝需要的,不是那些傲慢的貴族子弟,而是聽話好用的專業官僚,而這時,也就意味著,崔鶯鶯可以現實地去愛張生了。

看似繁花似錦

縱觀世界文明的發展,越是汪洋恣肆的時代,越能凸顯文明的張力。在“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大唐盛世,理性與狂歡交雜、張揚與生命並行,在有限中揮灑著永恒的盡情——突出表現之一,就是婚禮。

在查找唐朝婚禮的資料時,發現學者們不約而同地用了一個形容詞——“鋪張”。

不僅“貴族豪富,婚姻之始,或奏管弦,以極歡宴,唯競奢侈,不顧《禮經》”,連民間也是邀致財物,動逾萬計,歌舞喧嘩。在敦煌文獻裏,一名陰氏人家嫁女兒,榮親客目竟達四百七十多位;另一份殘存的記錄,也記載了近百位客人。

何處春深好,春深娶婦家。

兩行籠裏燭,一樹扇間花。

賓拜登華席,親迎障幰車。

催妝詩未了,星鬥漸傾斜。

(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

那是個狂歡的時代,像古希臘酒神祭奠裏放縱的夜遊一樣,一個張揚的時代,人們總是不斷尋找著團聚而釋放歡暢的機會,婚禮顯然是最好的方式之一。所以,唐代的婚慶鋪張是連朝廷禁令都無法斷絕的,而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朝公主的婚嫁,又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假萬年縣為婚館,門隘不能容翟車,有司毀垣以入,自興安門設燎相屬,道樾為枯。

唐代首都長安,以朱雀大街東西分治,東歸萬年縣,西歸長安縣,兩縣歸京兆府,婚宴就設在東區萬年縣衙。作為婚館,門牆居然不能通過龐大的婚車,因此幹脆拆了門牆進去,自長安城北麵大明宮的興安門一直到南邊的府衙,都設置火炬,以致把街道兩邊的樹木都燒光了,可見其奢華程度。

史書隻用了幾筆突出其奢華,整個婚禮的全貌其實是一個極其繁複的浩大工程。筆者也是到現在才知道,以前極其厭惡的“鬧洞房”,卻是來源於唐朝婚俗裏的胡風。意想裏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過很多人認為婚禮是給婚姻披的一件外衣,別管這件外衣的意義是什麼,它總顯示著某種將來的幸福。可是有時候真不願意為其所累,恨不得像一位移民了的博士姐姐,人家結婚那天,男友一輛自行車,喊了一嗓子,走了——兩個人至今很幸福。

可是古代的婚禮有其更深刻的意義,它是維護和鞏固倫理秩序的一種明證,而皇家的婚禮,更是昭示政治尊嚴的一種方式。唐朝統治者們對此做了正規而係統的規定。劉複《敦煌掇瑣》“婚事程式”,計有:“通婚書”、“答婚書”、“女家受函儀”、“成禮夜祭先靈”、“女家鋪設帳儀”、“同牢盤、合巹杯”、“賀慰女家父母”,等等。

同時,建立在民族融合基礎上的唐朝,除了遵循傳統的古禮外,又吸收了少數民族的風俗,使婚禮的儀式增多,節目繁複,場麵更熱烈。正所謂“近代婚家,有障車、下婿、卻扇及觀花燭之事,及有卜地安帳,拜堂之禮,上自皇室,下至士庶,莫不皆然”。

即使尊貴如太平,這些禮儀還是要遵守的,盛大奢華的婚禮,宛若紅樓裏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讓太平以為,那個粉紅色而盡如意的夢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永遠做下去。

少女情懷總是詩

每個少女都曾經擁有過這樣的夢。

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麵孔,以及在他剛毅的麵頰上徐徐綻放的柔和笑容。我十四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脆弱的向往終於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清晰可見的形象。我目瞪口呆,仿佛麵對的是整個幽深的男人世界……(《大明宮詞》)

也許每個少女都夢想過這樣的夜晚,那樣的一個男子,“為了一張讓人心動的臉孔而傾其所有,那萬種相思裏最幹幹淨淨的幸福”。

少女情懷總是詩。

盡管和現實離得那麼遠,還是被這樣的唯美所打動,《大明宮詞》的太平,因為愛,毀了自己和愛人的幸福,痛苦地過了好幾年,而薛紹,麵對著殺死愛妻的仇人的女兒,守著亡妻長相守的諾言,卻不可避免地被太平無辜的愛情所浸溢。最終,選擇了一個男人最慚愧的死法——自殺。

但是曆史,這個時候顯得意外的仁慈,真實的薛紹在跟太平之前沒有妻子。從他們日後所生的孩子看,薛紹是愛太平的,因為那個時候太平那樣高貴、美麗、可愛而不染一絲政治氣息,沒有男人能拒絕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子。而《大明宮詞》裏的曲折,隻不過是為了增強悲劇感的杜撰而已。

曾經看到一段很有意思的材料,趙文瑄在《大明宮詞》中扮演了薛紹和張易之,其俊秀的形象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他本人卻認為:“這是自己最沒有創造性的一部電視劇,在劇中完全沒有個性。導演要求的表演方式,有一種束縛感。”

這是一個男人的評價。而《大明宮詞》,卻是一個女人的夢。

就像有俗諺開玩笑的比喻,男人跟女人之間除了同在一個星球,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女人永遠無法理解那些五花八門的武器與踢來踢去的足球有什麼樂趣,男性也很難長期地理解一個女性的夢幻與詩意。

可是它真的很美,詩化的長句,半文半白的語體,清麗優美的畫麵,烏絲輕揚、衣帶當風的仙子……如果現實真的是這樣夢幻、唯美,哪怕有血腥,也是好的。

可惜夢總歸是夢,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也隻是童話而已。

太平跟薛紹的七年,是有愛情的,但僅僅憑借那份愛情,並不足以束縛住人性種種,我總相信,在夢幻的背後,有更為紮實的存在。在唐朝有個很特殊的現象,終唐一代,大家都不願意娶公主。

為什麼呢?很多學者認為,公主的婚禮有悖禮儀,而且出嫁時皇帝多賜宅第或者令有司為她建造,和唐人崇尚父子兄弟同居的風俗相違背,並且因為駙馬特殊的地位,對他們的仕途多有限製。唐朝規定駙馬不能與達官貴人交往,開元年間“禁止尤切”。

更重要的是,很多公主倨傲放縱、殘忍奸淫,對待老公的外寵,可以“遣閹人執之,截其耳鼻,剝其陰皮,漫附馬麵上,並截其發,令廳上判事集僚吏共觀之”,自己卻可以同時擁有數人私侍,“縱態,常微行市裏,有薛樞、薛渾、李元本皆得私侍”。在一個父係社會裏,無論時代怎樣變遷,男女之間的定位是基本固定的,妻子就是妻子,很多貴族子弟或者官僚士子娶妻不難,並不想娶個“女魔頭”回家供著。

而薛紹跟太平之所以很幸福,一來是因為愛情,二來是因為太宗、高宗時期對公主的政策所致——兩位帝王都強調禮法。高宗時期,甚至采取措施讓公主們守禮。唐人的婚禮上有拜姑舅(即公婆)的儀式,很多公主不願意遵守,高宗就下詔命令公主們必須遵行。

因為有這樣的政策,父親的旨意、母親的溺愛(保護)、丈夫的摯愛、生涯的安穩、自我設定的夢幻,太平在最適合自己的夢裏,老老實實做了幾年賢妻良母。

自由的巧合

QQ群裏曾經就宋王朝靖康之恥發生過一次爭論。當時很多宮妃帝姬做了金人發泄性欲的工具,根據現代的人道主義觀點,忍辱偷生確實值得同情,因為在生死麵前,那些恩怨情仇顯得如此脆弱,生命之上,一無所有。

但是有一個朋友提出質問:她們為什麼不自殺?

對於她的提法,筆者開始也是詫異的,因為她們本來已經是受迫害的弱女子,為什麼還要強求她們去講究氣節,這跟《烈女傳》裏的道德強迫有什麼區別呢?可是這位朋友提出一個讓人深思的理由:如果她們是普通老百姓,當然值得可憐,可是她們是帝姬,是王妃,代表著國家的尊嚴,金人對她們的侮辱,並不單單是為了欲望,而是對於這個王朝的褻瀆——她們應該自殺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