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孝石正在閉目養神,剛才一個亂七八糟的噩夢讓他心煩意亂。他夢見自己陷在一個泥潭裏,渾身無力,怎麼也拔不出腿,四周漆黑一片,分不出黑夜白晝。他想喊,喉嚨卻發不出聲音,想跑,卻沒有一絲力氣。媽的,這是個什麼預兆啊?齊孝石沮喪地想。有人說夢境是生活的映射,也許在自己的內心最深處,生活就是漆黑一片毫無希望吧。他歎了口氣,努力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就像每一次與預審的對手交鋒一樣,要讓自己不露聲色、氣定神閑。搞預審的警察,最低級的手段才是拍桌子瞪眼,聲色俱厲地唱“紅臉”,做到高級了,就不用再拿這些形式化的手段去敲打對手,反而要用一種氣定神閑的狀態以不變應萬變。相由心生,簡單的人喜怒於形,有城府的人不露聲色,一切的偽裝先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齊孝石永遠記得他第一個預審師傅,老科長邢克生教他的一個方法。調整呼吸,用呼吸去穩定心跳,再由心跳去穩定情緒,當身心的節奏歸於平靜的正軌時,內心的惶恐才會變為力量,才有了更多戰勝敵人的可能。
又一個夢,又似乎不是夢,或者該叫作回憶。齊孝石在似睡非睡中,心境由煩亂漸入平靜。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個片段。那時他和龔培德、老趙都很年輕,見到領導會感到壓力,自己的成敗要依靠別人的評價,一瓶啤酒一口氣就吹完,但一堂筆錄有時熬個通宵卻拿不下來。那時真是沒少為了工作的事挨領導和師傅的罵,但在罵聲中,業務水平卻在飛速提高。
記得當年龔培德在審訊中鬧過一個笑話,他主審一個違反國家法規、倒買倒賣以次充好的經濟犯罪嫌疑人。他在年輕人中業務水平最好,三下五除二就把嫌疑人給拍服了,聲色俱厲拿下了口供。而當他眉飛色舞地把筆錄交到了老科長邢克生手裏時,卻不料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嫌疑人是搞法律的?”邢科長當時是這麼問的。
“不是啊?”龔培德是這麼回答的。
“那他怎麼會回答,我是違反金融、外彙、金銀、工商管理法規,投機倒把,情節嚴重,依據《刑法》第一百一十八條,屬於以走私、投機倒把為常業的首要分子……他是背著‘法條’交代的?”邢科長怒了,“去,給我把他的口供弄成人話!”
這下龔培德傻了。他本以為把嫌疑人拍服了,照著法條給他往口供上加,能更利於檢察院批捕,但沒想到卻弄巧成拙。而他事後卻仍振振有詞,不服輸地挑邢科長說話的毛病。
“把他的口供弄成人話?怎麼的,《刑法》裏的話就不是人話啊,難道是鬼話?開玩笑!”龔培德這家夥,一直是這樣一個不服輸的硬骨頭。
齊孝石笑醒了,一睜眼卻又回到了四白落地的病房。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繼續調整呼吸,努力進入回憶。回憶真美好啊,人總是會為失去的事物惋惜,所以在記憶中就不免將原本殘缺的往事修飾成完美。這種完美雖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誰也不會去拆穿,把難得的美夢打碎。
老趙年輕時和現在一樣,人老實不善言辭,經常是一上審訊台就哆嗦,幾次都被嫌疑人噎得啞口無言。預審邢科長最看不上的就是他。所以老趙在龔培德和齊孝石都紛紛“上台”審人的時候,被調到了內勤組,和幾個大姐一起幹起了報銷藥費、整理卷宗的活兒,這一幹就是兩年。當時內勤有倆大姐,一個到了快退休的年紀,一上班就織毛衣看報紙,幹活能躲就躲,除了吃飯上廁所,你問她什麼都說不會。另一個雖然有責任心,但工作能力有限,寫一個報告能打回來四次。邢科長一個用著不順手,一個用著不放心,自然就把大量的工作放到了老趙手裏。老趙雖然審人的功夫不行,但做事卻細致周全,到了內勤以後大事小事一把抓,苦活累活一勺燴,一下成了內勤的“大拿”。老趙至今仍然認為,那是自己警察生涯的第一個輝煌。這就是人盡其才的道理。
但老趙年輕時還是犯了不少笑話。比如有一次幫預審科軍轉的民警大劉寫入黨申請書,老趙那時年輕,哪寫過這東西啊,就照著一個黨刊上的申請書格式照貓畫虎。結果大劉剛交了申請書沒半天,就被政工科的馮科長叫過去談話了。馮科長問大劉是不是不想在公安局幹了,大劉軍人出身,人耿直說話也衝,一聽馮科長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說馮科長你要是想教訓我就直說,別拿話擠對我。怎麼了?我想不想在公安局幹,你還能給我開除了是咋的?馮科長一看大劉變臉了,也就緩和了語氣,就讓大劉讀那份入黨申請書的第二段第一行,大劉拿著老趙幫他寫的申請書,當著政工科一幹人等的麵兒,朗聲讀到:作為一名石油勘探工人……全場笑噴。
“哼,哼哼……”齊孝石被回憶與夢境間的片段笑醒,一睜眼,那海濤正坐在他麵前,麵如土色。齊孝石被嚇了一跳,平和的狀態瞬間被打亂。
“你……你……怎麼來了?”齊孝石正犯迷糊,還沒醒過味兒來。
“師傅,我……”那海濤渾身煙味,“我路過醫院,就想來……看看你。”那海濤說得猶豫,卻是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