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齊孝石躺在軟塌塌的行軍床上,腰部一陣酸疼,他披著警服坐起來,光著腳盤起腿,默默地抽煙,不時劇烈地咳嗽。回憶像個剪輯失敗的電影,順序錯亂,一下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預審科那時還在城東的焦化廠附近,每天都能看到不遠處噴湧而出的黑煙。年輕時的齊孝石、老趙和龔培德還都是書記員,屬於沒家沒業沒錢的三無人員,沒事就在一起喝酒聊天。談起自己的夢想,老趙說,要在這個城市立足,踏踏實實地生活,找一個好媳婦,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把父母從外地接過來;龔培德說,要走仕途,要當官,官當得越大就越能實現自己懲惡揚善的抱負;而齊孝石呢,說了些什麼呢?大概是諸如“要成為最厲害的預審員”這樣的廢話。而就在那天傍晚,齊孝石和龔培德在焦化廠的籃球場上打起了賭,也不知起因是什麼。記得當時齊孝石說,隻要龔培德能在籃球架下紮馬步三十分鍾,自己就連吹十瓶啤酒。老趙剛開始還勸,後來看到倆人都臉紅脖子粗地鬥氣,也就不再管了。於是,龔培德這家夥還真的在籃球架下紮了三十分鍾的馬步,到最後五分鍾的時候,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半泡尿還尿在了褲子裏,但還真就沒鬆腿。三十分鍾後,龔培德仰躺在地上雙腿抽筋,卻忍住疼哈哈大笑,叫囂著讓齊孝石連吹十瓶啤酒。後來的事情齊孝石便記憶猶新了,在小飯館裏,自己豪邁地一下打開十瓶啤酒,從喝完一瓶接一瓶到喝完一瓶吐一瓶,從飯館喝到了洗胃的醫院。那時真年輕啊,頭天洗了胃,第二天早晨還接著審人。哎……
但如今呢,齊孝石又想,老趙到他媽現在也沒住上夢寐以求的大房子,爹媽到死也沒能到大城市生活,倒確實是踏踏實實、忍氣吞聲了一輩子。龔培德呢,當了大官實現了願望,卻和老朋友們形同陌路,仕途讓他變了嘴臉,一出口就是官話,隻顧往上爬,不看腳下的路。而自己呢,到底在這一輩子與人鬥的日子中得到了什麼?他找不到答案。天慢慢地亮了,辦公室窗簾的縫隙裏透出微光,齊孝石感到身心俱疲,煙也再抽不出味道。他默默地想,這都是怎麼了?為什麼年輕時熱得滾燙,到最後卻冷得冰涼,本來挺好的幾個人,到頭來都成了冤家?這世界,到底他媽的怎麼了?
11.職務侵占一千萬
那海濤和小呂在晨曦中漫步,從早晨八點半開始,新一輪的預審工作即將開始。今天要審訊的就是幾天前經偵移送過來的案件,B市新時代公司某高管涉嫌職務侵占。那海濤現在是預審支隊二大隊的副大隊長,主要工作是對口審理經偵支隊移送的經濟案件。經濟案件大都涉及金融犯罪、職務犯罪、票據犯罪以及集資犯罪等,相比侵財、傷害等刑事案件,案情更為複雜、涉及人員更廣、知識麵更雜。
新時代公司是一家國有控股的企業,在B市主營連鎖超市業務。如果被舉報人的職務侵占事實成立,那他所侵占的資產也就是國有資產。那海濤一邊走一邊翻著案卷,職務侵占這個罪名,說白了就是公司企業的內部人員利用職務便利,侵吞公司企業資產的行為,一般要挪用占有三個月以上,同時達到一定的金額。這個罪名看似簡單,但在執法的實踐上卻存在一定的問題。那海濤這幾年主要接的是經濟案件,沒少跟這類罪名打交道,職務侵占罪的成立必須由被害人舉報,也就是必須由受損失的公司負責人進行舉報。現在公司大都為股份製,存在多個經營者,職務侵占罪常常會淪為公司股東相互打壓、相互攻擊的道具。比如一個股東在未經其他股東認可的情況下,占有了公司的財產,那其他股東就可以聯起手來以公司的名義狀告該股東職務侵占,以此將對手排擠出公司。經濟案件錯綜複雜,民事與刑事的界限模糊不清,有時公安機關在報案人的迷惑下,本意是打擊犯罪,結果卻是插手了經濟糾紛,這種情況屢見不鮮。那海濤深知,公安機關辦案打擊的是法律規定的違法犯罪行為,而絕不是給企業的內鬥當槍使的,所以每遇到重大的職務侵占案件,那海濤總會要求底下的預審員重新對報案人進行詢問,以掌握報案人到底是否存在賊喊捉賊的背後企圖。
該案從案情上看並不複雜,新時代公司的總經理陳沛侵占公司一千萬元,手段也非常低端,通過虛構的開銷名目使用虛開的發票報銷,這種手段說通俗了就是涉案人以沒有實際發生過的虛假會議費、差旅費等相關費用發票,到公司進行正常報銷,之後將報銷金額占為己有。陳沛從新時代公司成立至今,一直任該公司的總經理職務,也許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這家國有控股的企業已經是他自己的了,所以這一年來開始肆無忌憚,指使底下的財務人員通過虛開發票的形式給自己虛假報銷款項,公司監管形同虛設。
今天來的報案人是新時代公司全權委托的法務部經理常驍。那海濤讓小呂主問,自己給他做書記員,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好好鍛煉一下小呂的工作能力。小呂人挺好,老實本分,勤勤懇懇,就是實踐經驗太少、太軟太嫩,還沒有被鍛造成一個真正的預審員。搞預審的得什麼樣啊?原來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齊孝石告訴過那海濤,就是“別拿人當人,別拿事當事”,再牛逼的人也別拿他當回事,別有壓力,該拍拍、該問問,再軟弱的人也別看不起他,沒準就是個蔫人出“豹子”、蔫狗咬人的主兒。事情也一樣,再大的案子放跟前兒也得理清思路,別被嚇倒,再小的案子也得注意細節,沒準一個毛病讓人家揪住了全盤皆輸。那海濤知道,其實自己身上的這些本事,大都是跟齊孝石學的,齊孝石搞案子不拘一格,出奇招、有新意,和其他預審員不同,他是在用心搞案子,拿破案當挑戰。但十年前自己那個冒失的選擇,卻讓這段師徒情誼煙消雲散。悔啊,當時自己年輕氣盛幹事太絕,因為齊孝石被停職,接不了案子,自己耐不住寂寞便改投師門,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雖然後來的師傅龔培德一直對自己提攜有加,從預審員一直把他提拔到了副大隊長的職位,但那海濤知道,論工作能力龔培德根本沒法和齊孝石比。但仕途這個東西有時並不是和工作能力掛鉤的,走仕途需要的是綜合素質,龔培德除了工作能力不如齊孝石外,其他方麵都遠勝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