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個晴天6(1 / 3)

第六章 被風吹起的流年

(1)

事情追溯到八年前,彼時,景澄不過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那天,由於他心情格外沮喪,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家出走。

曾經溫暖的家成了沒有溫度的冰冷房子,帶著糜爛的腐朽氣息,將他團團圈住。在那兒,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外麵迎接他的,卻是冰冷的雨水。那一刻,雨水就如同凝結的冰晶,一粒一粒地砸在他的身上。

正逢隆冬,青城的冬天本來就比較寒冷,因下雨的緣故,滿空氣裏充斥著潮濕,天氣更為寒冷刺骨。落下的每一滴雨水,吹來的每一縷風,都像一把把尖銳的冰刀,對景澄進行猛烈的攻擊。而他,毫無氣力去阻擋它們的侵襲,如行屍走肉般頹喪地前行。

景澄從來都沒發覺走路竟然是一件如此艱難的事,他邁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非常吃力,像年邁的老者,步履維艱。然而,他僅僅十八歲,正當風華正茂。

從他降臨於世的那一天,就注定是個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而那時,他的蜜罐,他多麼想丟掉,不依賴父親給予他的高昂生活費,不依賴父親讓他上的貴族學校,不依賴父親給予他的豪華別墅。可是,這之前的他,未曾想過要自食其力,穩定而豐厚的金錢是他美好生活的必需品,這樣才可以讓他安心地做他想做的事。

彼時,他身無分文,那個鼓鼓的錢包被他狠狠地扔在了家裏的沙發上。

他感覺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他的世界就像彼時的天空,雨水綿延不斷,冰冷萬分。唯獨還能感知的便是,他那副被昂貴衣服包裹的皮囊。

他一路狂奔著,不知不覺,奔跑到了青城的護城河邊。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充滿陽光的,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孤苦、落魄和淒楚。

在護城河的一邊,有一排高大的建築物,外圍有一圈圍牆。雨霧中,景澄隱隱約約能看到或是倚靠在牆麵上,或是睡在地上的人,他們身上裹著厚厚的衣服,在路燈下,大致能看到被雨水淋濕的輪廓。

景澄何嚐不是跟他們一樣,渾身早已被大雨淋濕,滿臉都布滿了雨水,漆黑而明亮的眼瞳變得濕漉漉。

他看著從高大建築物裏投射出來的燈光,猜想著那一個個如小方箱的窗戶格子裏藏著快樂還是悲傷?曾經,他以為每一盞燈光都代表著一處溫暖,裏麵會有幸福的一家三口,恩愛的夫妻和可愛的小小孩子。可是,現在他感覺到,有燈光的地方並不代表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些亮著的燈光隻是燈光而已,用做照明罷了。

由於下著大雨,護城河邊的行人稀少,周圍顯得格外安靜,能清晰地聽到雨水落地時劈裏啪啦的聲音。不一會兒,景澄的耳邊傳來幾聲淒涼的“喵喵”聲,他低下頭看到了一隻被雨淋濕了的流浪貓,它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景澄露出一絲苦笑,他沒有蹲下身細細地看這隻貓,而是把它驅趕走了。這個時候,他不想聽到任何的聲音,更何況是那般淒慘的,這樣隻會讓他更加心煩意亂。

他看著流浪貓迅速離開的背影,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特像無家可歸的遊子,遊蕩在無人的街道上。

雨水落在護城河裏,泛起陣陣漣漪。因著高大路燈的倒影,河麵上浮出點點金光,整條護城河化成了金光閃閃的銀河。

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河麵壯闊的景象,景澄輕巧地跨上橋的護欄,坐到上麵。

然而,他坐在護欄上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看這景象,而是看了看正對著自己的橋下方。他坐的地方距河麵大約有二十米的高度,且正好背光,一片黑漆漆,像一個巨大的駭人黑洞。

景澄有些微的恐高症,但是,那時的他,就那麼毫無畏懼地看著黑漆漆的河麵,竟沒有一絲眩暈之意。

記憶中,他好像從沒有淋過雨,更別說,在這麼大的雨中淋了這麼久。以前他從不知道淋雨的滋味,沒想到淋雨竟可以如此大快人心,讓他逐漸變得麻木。隻可惜,大雨隻能麻木他的身體,不能麻木他的心。

不知道被雨淋了多久,也不知道雨勢到底是大了還是小了。景澄的思想已經完全處於混沌狀態,他任由雨水將他吞噬。

忽然,他感覺不到下雨了,他的頭頂沒了無休無止的冰冷液體了。雨終於停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但是,河麵上的漣漪仍舊在擴散。

景澄抬起了頭,這才發現,不是雨停了,而是一把傘擋住了所有侵入他身體的雨水。這把微不足道的傘,須臾,讓他覺得自己仿若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裏,安詳而溫暖。

他不由得轉過頭,看到了傘的主人。

那是一個大概十來歲的女孩,紮著兩個馬尾,放在胸前,穿著小碎花的棉外套,衣領高高豎起,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純白的針織圍巾,看起來極為純潔樸素,宛如一朵純白的梔子花。

他們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女孩彎起了嘴角,輕淺的笑容如同一縷陽光,照進了景澄的心房。女孩的出現,讓他有些措手不及,臉上流露出一絲錯愕,隨即,他下意識地跟她說了聲“謝謝”。

女孩靠近了景澄,以便一把傘可以替兩個人遮風擋雨。她安安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許久都不說話。

他們倆就這樣一直沉默著,世界就在這無言的沉默中漸漸失了聲。

“幹嗎想不開?有什麼要比生命更加重要嗎?”許久許久,女孩終於先開口說話了。

對於女孩的話,景澄甚是不了解,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出於心情不好,他不想說任何話,所以,繼續保持沉默。

“喂,你幹嗎不說話?”女孩不滿地問。

景澄依舊不答,怔怔地看著被燈光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河麵。

“你怎麼一點都不像個男子漢,遇到什麼事情了,考得不好了?跟同學打群架把別人打傷了,別人要來找你算賬?還是,追求的女孩子選擇了別人沒有選擇你?”女孩發揮想象。

景澄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來,又重新看了下麵前的女孩,她的外表看起來格外文靜,但是,她話卻如此之多。麵對這樣的人,他更是不予理睬,繼續上演啞劇。

“你說話啊,怎麼成啞巴啦。”女孩見他不說話,又兀自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千萬別自暴自棄。如果你這樣做了,對得起你的父母嗎?他們養你這麼大,算是白養了。”

“你在說什麼?”景澄終於忍不住她的嘮叨,開口說道。

“呀呀,你終於說話啦,要是再不說話,我就會認為你是啞巴了。”女孩開著玩笑,“我說得這麼清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景澄輕輕地搖了下頭,此時,他已懶得去認真思考女孩剛才所說的話了。

“你是吃什麼長大的,豬草嗎?”為了調動景澄說話的積極性,女孩不禁戲謔道,但是,景澄並沒有搭理她,她接著說,“你坐在這兒,幹嗎呀?是不是準備跳河自盡啊?”

景澄詫異地看著這個如梔子花般的女孩,沒想到梔子花也有胡言亂語的時候,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難道他在旁人看來,已經是一個落魄到要跳河自盡的人嗎?要不就是這個女孩看八點檔的肥皂劇看多了,看到坐在護欄上的人就以為是要自殺的?而他,不過是想看看河麵的景象罷了。

“自作聰明。”景澄淡淡地說了句。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女孩堅持己見。

“我現在還不想死。”景澄白了她一眼。

“嗯,這才是比較明智的選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女孩認真地說。

“你以為是你救了我?”景澄受不了她的自以為是,不過,現在他沒有多大的閑心跟她在這個問題上爭辯。

接下來,兩人又陷入沉默。

景澄的上方傳來雨水擊打傘時發出的啪啪聲,像富有節奏感的小樂曲。他安靜地聽著這歡快的節奏聲,竟然覺得有幾分悅耳。

(2)

在景澄以為時間靜默得快要發黴的時候,女孩先開口了:“既然你不想尋短見,那麼,你坐這兒幹嗎呢?還不打傘,這樣淋雨你會生病的。”

“……”在景澄看來,女孩不過是個陌生人,他豈會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他選擇了沉默。

“你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我會把你當成木頭人的,喂……”女孩輕輕地推了下景澄的胳膊,景澄稍稍轉過頭看她,淡淡地說:“如果我是木頭人就好了。”

“啊?你為什麼要做一個木頭人?”女孩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它們沒有思想,所以也不會有悲傷。”景澄的聲音變得低沉。

“也是啊,可是……”女孩定定地看著景澄的側臉,把傘從他的頭頂移開,一字一句地說,“那你以為這樣被雨淋,就可以把所有的傷心一起淋掉嗎?”

頓時,雨水淅瀝嘩啦地澆灌到景澄的頭上,臉上……蔓延到他身體的每個角落。彼時,他渾身已濕透,冰冷萬分。但是,他還倔強地隱忍著。

女孩的那句話,像萬條雨絲中乍現出的一道銀光,在他趨於麻木的心上狠狠地折射出一道光亮,讓他猛然醒悟。

他淋雨淋了多久了?為何要像白癡一樣任由雨水的攻擊?為何要這樣虐待自己?一切都始於他的心情很糟糕?如果是這樣,正如女孩問他的,淋雨就能把所有的傷心一起淋掉嗎?

景澄把這樣的問題,好好地想了一遍。雖然他不斷被雨淋,有自虐的傾向。但是,那些悲傷和氣惱就如同剪不斷理還亂的藤蔓,侵襲他全身,讓他不能像平日理智而冷靜地去思考問題。不管怎樣,最後他總結出,淋雨會助長他的壞情緒,讓他無法走出壞情緒的怪圈。

女孩這麼一點,似乎把他給點醒了。

方才從景澄頭頂不斷砸下來的雨水,此時又被雨傘擋出去了。而他的悲觀情緒暫且被擱置一旁,隨之,女孩吸引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女孩的臉上沒有化一絲一毫的妝,皮膚剔透如琉璃,在燈光下,泛著晶瑩的色澤,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輕輕地摸一下。她的眼睫毛格外的長而卷曲,上麵似乎沾染了一丁點的霧氣,像是貼上的假睫毛。她的嘴唇像一枚可愛的桃心,煞是美麗,唇色為絕美的粉紅櫻花色,這渾然天成的顏色要比旁人刻意粉飾雕琢的來得美。

她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身旁,不說話時,靜如處子,婉約至極,如同從畫卷裏走出來的美人兒。

然而,她微蹙眉頭,仿佛有什麼煩心事。

“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這次,換做景澄先問女孩。

“又沒規定女生晚上不可以一個人出來。”女孩說。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出來散心的?”

“你說,鬼天氣是不是會造就鬼心情啊?”女孩答非所問道。

“不一定,因人而異,難道你是?”

“偶爾吧。”女孩勉強地笑了笑,接著,她將話題又轉回了他的身上,“那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啊?像個傻瓜。”

傻瓜?景澄頭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不免微微揚起嘴角:“沒規定要兩個人才可以坐在這兒吧?”景澄開始套用女孩的話,接著又說,“我不介意,你也坐上來。”

“啊?”女孩走近橋邊,俯身看了看正對橋底的河麵,不禁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什麼嘛,我才不願意坐上去,這麼高,這麼黑,嚇死人了。”

景澄看了看女孩的表情,甚為可愛。

“你家住在那兒嗎?”女孩指了指身後的建築物。

景澄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孩仔細地看了看景澄的著裝,甚為妥帖,衣服的麵料看起來也格細致,不像是個流浪漢,便問:“你家不在這兒在哪兒呢?你不會是離家出走的吧?”

“……”景澄的喉結微微動了幾下,喉嚨間仿佛堵了什麼似的,一陣難受,他的身體也不由得微微瑟縮起來,像是一枚在風中蕭瑟的落葉。他看了看身後那些暖黃色的燈光,淒涼便住滿了他的胸腔,並在其中為非作歹,攻擊他脆弱的神經。良久,他低低地說:“那兒沒有一盞燈光,屬於我。”

“那你從哪兒來的?如果你是離家出走的話,我勸你趕緊回去,不要讓你的爸媽擔心。”女孩誠懇地說。

這個看起來要比景澄小幾歲的女孩,說話竟像個小大人,景澄苦笑道:“沒有人會擔心我。”

“你怎麼這麼說呢,爸媽永遠是最在乎最疼我們的人,怎麼會不擔心你。”女孩走近景澄,牽住了他冰冷的手,“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就叫你哥哥吧,哥哥,跟我走,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