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的詩人風度不在聞一多之下,詩人卞之琳回憶:“他給我們在課堂上講英國浪漫派詩,特別是講雪萊,眼睛朝著窗外,或者對著天花板,實在是自己在作詩,天馬行空,天花亂墜,大概雪萊就是化在這一片空氣裏了。”徐誌摩有時幹脆把課堂移到室外,讓學生躺於草坪之上,看白雲,聽鳥語,聞花香,和他一起在自然之中暢遊詩國。這樣一位教師,要是放在現在,恐怕早被學校開除了。
和這些名士的灑脫不羈不同,沈從文第一次登上講台時,極為膽怯。因他年紀輕輕,就以小說蜚聲文壇,第一次登台授課時,學生對他期望很高,來者甚眾。他大約從來沒遇過這陣勢,竟呆站近十分鍾,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後來總算開了口,一邊匆匆講述,一麵匆匆板書提綱,原本預定授課一小時的內容,竟在十多分鍾之內全授完了。他再次陷入尷尬之境,隻好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如實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下課後,學生說沈從文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頗有微詞。議論傳到胡適耳裏,胡適笑著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關於沈從文的第一課,這是廣為流傳的版本。而做過沈從文學生的羅爾綱在《胡適瑣記》中記載,沈從文站了十分鍾,說不出話來後,突然驚叫一聲,說:“我見你們人多,要哭了!”過後,竟滔滔不絕地把當代中國文壇說了一個小時。兩相對照,發現羅爾綱的描述過於誇大,不太可信,所以我寧願相信前麵廣為流傳的版本。
上古史專家蒙文通是位耿直人,在北大期任教間,他一次都沒到校長胡適家裏去拜訪,錢穆稱 “此亦稀有之事也”。後來,他在四川大學任教時,因為批評當時的校長而被解聘。如果這事擱在今天,被解聘的教師,尤其是那些有些本事的教師,肯定是另擇高枝了,所謂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何況像蒙文通這樣對曆史、思想史、佛學都極有研究的經學大師?
但是蒙文通卻若無其事,他還是照樣去上課,並振振有詞:“我可以不拿錢!但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哪裏去請這樣不要工資的老師?校長也樂得聽之任之了。
而所有名士之中,最讓人心生敬意的恐怕是陳寅恪了,這位能運用十幾種語言文字從事文史研究的學術大師,視力極差,因此有人甚至說他總是閉著眼睛講課。他身體也很差,隻能坐著講課,有時反手在黑板上寫幾個字。剛開始,慕其名來聽講者有三四十人,幾乎要將小教室擠滿了。由於陳寅恪講解的內容過於專業,他的地方口音也難懂,所以後來聽講的學生漸漸減少,直到六七人。而 1949年,已花甲之年的陳寅恪在嶺南大學開設 “白居易詩”和 “唐史”這兩門課程之時,選修陳寅恪所開課程的學生非常少,有兩個學期甚至隻有一個學生在聽他的課,而即使隻有一個學生,陳寅恪也是照講不誤。
今天來看,恐怕沒有任何一所大學能夠容納陳寅恪這樣的“高價”教授,所以我很欽佩當時的嶺南大學的校長陳序經,他一生淡泊名利,注重保護、發掘人才,曾說:“我是為教授服務的。”堪稱樸實的肺腑之言。
文人教書,未必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但是對於學生來說,如果遇到那些有真知、有個性的文人,當是一生中的幸事無疑。
當代學者陳平原說過這樣一段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 “大學”更為充滿靈性的場所了,人世間一切場所,惟有大學最適合做夢、寫詩、拒絕世俗以及容納異端。如果連大學校園裏都 “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特立獨行與異想天開,絕非人類的福音。
用這段話來注釋那些特立獨行的傳承中華文化薪火的大師,是再恰當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