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上 篇 6(1 / 1)

饑餓藝術家 上 篇 6

在我那死亡的一年裏,我肉身的體重降至曆史最低點,我皮包骨頭的身子輕得像一縷微弱的光線、一張薄薄的紙片。我沒有想到,我的靈魂和肉體一起減重,也降至曆史最低點,我瘦骨嶙峋的靈魂輕得像一首空洞的詩、一曲單調的旋律。直到去年十一月份,脂肪開始在我的身體上生成,隨著肉體一天天豐腴起來,我的靈魂才開始漸漸恢複肥沃。我至今記得一個失眠之夜,那是我休學回家不久後的一個晚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輾轉難眠。之前我也隱約感到某些變化,比如,這一年那時常盤旋在我頭腦中的暈眩曾使我的大腦一直處於昏蒙混沌,大腦細胞似乎都在這片昏蒙混沌中凍結了,我老覺得頭腦中好像蒙上了一層輕紗或者就像哈了氣的窗玻璃,隔著這層輕紗,文字很難進入我的頭腦,隔著哈了氣的窗玻璃,我也很難把文字看清晰透徹,可是自從我體重恢複身體好轉,那種纏繞我近一年的頭暈感像嫋嫋的青煙從我腦中逸出並消散在空氣中,蒙在頭腦中的那層輕紗緩緩揭開了,那窗玻璃慢慢搽亮了,文字開始進入我的頭腦。從青煙般的飄進,到蠕蟲般的爬進,到磚頭般的落進,最後直到針頭般的紮進……

那個晚上,夜,像一個智者的頭腦一樣深邃。月亮是這個智者頭腦中堅定明晰的信念,一閃一閃的星星是他(她)的腦細胞一刻不停的運動,夜風是他(她)靈感突現的思想斷片,月光投下的每一道陰影都是他(她)固執而堅硬的理性,彌漫穿行的濃重夜色是他(她)深不可測,有無限可能性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我躺在這沉重的夜裏,夜色在我周身像濃稠的粥一樣將我粘裹,脫不開身的感覺。多麼奇怪的夜!夜仿佛在蠕動,又仿佛在醞釀著什麼,似乎有什麼會隨時爆發……恍惚中,我隱約聽見“吱吱嘎嘎”的聲響,像是人的骨骼在碰撞作響,我循聲望去,原來是我的書櫃正在像一個發瘧疾的人那樣扭個不停,那“吱吱嘎嘎”的聲音就是它弄出來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和尖利,我的書櫃開始出現劇烈顫抖和痙攣。接著,我那滿滿一書櫃的書都開始尖叫,呻吟,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竭廝底裏。我房裏一時沸反盈天,我的書們爭先恐後跳出了書櫃,在我的房間裏飛翔旋轉,它們展開書皮像展開了羽翅,滿屋子翻飛漫卷,在沉沉夜色中像一隻隻蝙蝠。很多熟悉的臉在書頁的翻飛中隱現,很多目光從書中抖落芒刺一般落入我的肌體,鑽心疼痛……

我蘇醒過來,我已經預感到什麼了。我的體內有某種撕裂,我的血管內壁有什麼在蠕動,我的大腦也變得像魚缸一樣可以感覺到有許多小魚似的東西在遊走。這時,我忽然聽見自己的十根指頭的呼吸聲,我把手貼在兩耳上,每個指頭上都像是有一張嘴在大口地喘氣,熱氣噴到我耳朵上。驀地,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閃電徑直劈中了我,我被劈得從床上跳起來,那在我頭腦中遊走的是我解凍的腦細胞,這道閃電貫穿了我的手化作了我的右手,它旋開電燈,鋪開紙張,寫下了一串串文字,我的筆在我手中發出快樂的叫喊,筆尖劃在紙上的噝噝聲像品嚐美食時滿足的砸嘴巴的聲響,閃電像一條遊走的蛇在我的右手臂中瘋狂扭動,我的手停不下來,無數句子在我體內血液一樣奔流,從我的筆尖流瀉出來,灑滿了紙頁,如珠的妙語落在紙頁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紙張也為之興奮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