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上 篇 5
現在你們知道我在這一章裏要談到什麼了。你們已經在走進我內部的縱深處了，你們越走越深了。在這裏，你們見到的或許又是一個不同的我。有些事情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因為它們充斥了我的身體。它們像風一樣。具有震撼力，破壞性和摧毀性。當我打開自身的窗門，它們就湧出來了。或者說是它們撞開的，它們呼呼啦啦奔騰著把這間暗無天日的小屋撞開了。而另一些事，則有光的質地。隱秘，柔軟，深遠。關在屋子裏，拉上窗簾，緊閉上門，外界就看不見也聽不見。打開門窗它們也不會衝出來。它們隻會靜靜地灑布著。屋外的人隻可看不可知覺。這些事情我所以放在了這最後一章。這些事情我必須要說，但我要靜靜地親手打開，拉開雪白的窗紗，讓月華般的光芒輕輕流瀉出來。我拉開門，滿懷著景仰與肅穆。輕手輕腳走進去，我沐浴在潔白剔透的月光下，我幹淨純粹徹底，如同玉石雕塑。我走進的這個有光的所在就是，我的精神家園。
神賜予了你什麼？愛情的悲歡，友情的傷害，虛榮的折磨，欲望的燒灼，名利的誘惑，疾病的蹂躪，貧窮的煎熬……所有這些人世苦難都是神賜予你的禮物。這些人世的苦難可以撕掉你一層一層的皮肉，使你鮮血淋淋，甚至將你毀滅，但是都不可怕。哪怕死亡，那種肉體的死亡，也是神的贈與，如果你的死亡發生在某種靈魂的升華或崇高的祭獻中或以某種藝術形式詭美地進行，那麼死亡也成了你生命中最後的最大的禮物。最可怕的，不是那種肉身的死亡，而是雖生猶死。 看看我減肥這一年的日記吧：我已心如枯井，魂如枯骨，智慧的火花熄滅了，我的精神世界一片昏暗！……把我的激情，我對文學的癡迷，我豐富的情感與思想，我的彭湃的想象力，我那些紛紜的夢幻，我的寫作靈感，我的敏感豐富的感官體驗，這些曾充斥我的靈魂，漲滿我的靈魂，把它撐漲得幾乎要爆炸的東西還給我吧！我寧可被自己的欲望和激情焚毀也不要在這種被掏空後輕飄飄在無盡虛空中東遊西蕩行屍走肉的生存！如今這種狀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許多東西已在我身上死去，而且這種死亡是忽如其來的，沒有任何事件，沒有任何打擊，我是什麼時候，忽然之間就成了這樣？我的心曾像懸崖飛瀑，現在卻彙成了飛瀑下一潭死水，波瀾不興，風平浪靜。若是在水麵下有激流暗湧又要好些，但是在水下，竟是空無一物，連一棵在柔波中輕擺的水草都沒有！我已失去了智慧的靈氣，再沒有任何文學作品令我感動令我沉醉令我震撼，我這隻筆再也寫不出任何動人的文字，我不知道我有多久沒動筆了，即便動筆流出的也是味同嚼臘的文字，我也不知有多久沒有做夢了，每天頭都昏沉沉的，睡覺也就昏沉沉的，往往一覺睡到天明，而且總像是睡不夠似的……我為文學付出了20年，我怎麼甘心在這第二十個年頭，在這突然降臨的虛空浪潮的席卷下，眼睜睜看著我的精神家園被淹沒衝毀！……上天已經把我拋棄了，它可以扒我的皮喝我的血但是不能把我扔在荒野不管呀！上天救我！上天救我於無盡之空虛！上天救我於這死寂冷森的荒塚！讓我的靈魂活起來，喘息起來，蠕動起來，站立起來，興奮起來，奔跑起來，飛翔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