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沙餅引發的那四天首次大規模的暴食後,緊接著是長達一周的前所未有的人生中最後一次瘋狂節食。那最後一周的瘋狂節食,是那個附在我身上的白骨精在人世的最後時光,是我金盆洗手前登峰造極的最後一次饑餓藝術表演。那一周我比減肥之初更殘酷和極端,幾乎是不遺餘力,趕盡殺絕地誓與身上一丁點脂肪戰鬥到底,但是這極度的瘋狂隻不過是最後的回光返照與垂死掙紮。一周後不久,我再次出現不可抗拒的瘋狂暴食,我發胖的趨勢如疾風驟雨,一發不可收拾,我就此永遠告別那個骨瘦如柴的我。我起初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正如分娩前免不了陣痛,新生命的誕生總是伴隨痛苦,我複活的過程也是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這一年中這張附在我身上的來自地獄魔窟的人皮從我本來的肉身緩緩地、艱難地撕下來,所產生的痛如同從未愈合的傷口粘血帶肉地撕下紗布。在這種疼痛中,我看著鏡子裏逐漸豐滿起來的形象,像一個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的失憶者一樣,一天天地記起自己,過去的記憶、情感、性情紛紛返回到我身上,那個附體的白骨精才一天天飛升飄離……我可以感到那緊繃在臉骨上的陌生的麵皮開始與臉骨齟齬不合,在摩擦碰撞中有一種刮痛。這麵皮逐漸抽離、脫落,代之以一張厚軟、綿實、潤澤的臉麵,這張臉一覆蓋在我的臉骨上馬上與我的臉緊貼密合,這張臉讓我感到親切熟悉……我看到自己胸口那片平原開始隆起兩個小山包。我感覺到乳房在膨脹、在顛蕩,伴隨著一種熟悉的節奏。我有一種類似當年剛開始發育的小女孩麵對乳房的脹痛感時的那種不安的、羞澀和恐懼的微妙感覺。有一天我終於看到自己像一棵蘋果樹結出了兩枚鮮美香甜的蘋果,這兩個蘋果沉甸甸的似乎飽含了過往的記憶……手臂腿腳都開始圓潤起來,我小心翼翼、難以置信地活動著四肢,像一個剛嫁接上假肢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全身心都喜悅地接納著這些肢體仿佛母親張開懷抱迎接離家很久剛剛歸來的孩子……我的腹部開始延展,臀部逐漸翹起,皮膚開始光滑。我的手從頸子往下撫,所過之處,再無一根骨頭割襲的痛感,手掌下有一種滑潤綿軟,還可以感到波瀾起伏,曲折有致,就像一曲曼妙的樂歌,手掌發出失而複得的驚喜尖叫,無限溫情地與這舊情人般的皮膚廝磨、親昵……
有一天,我站在鏡子前,看見一個珠圓玉潤、豐腴柔美的女人,我終於認出了她。這才是我呀,我是那麼豐澤、嬌豔、風姿楚楚,可是我為什麼一度陷在那種瘋狂的觀念中,那般迷戀形銷骨立的形象?我還記得過去我曾在一個又一個夜裏用手撫摸自己一身的骨頭,鎖骨、肋骨、髖骨、膝骨、踝骨,像在撥弄琴弦彈奏一曲美妙的旋律,滿身的骨頭割痛了我的手,令我產生一種莫名的亢奮和快慰,我對我這一身的骨頭無限憐憫疼惜,依依不舍……我還記得我無數次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長久地,從各個角度觀賞自己,我為鏡中的女人身上每一個細節而驚歎:我那尖尖的下巴像冰刀一樣,真美呀,我的脖頸修長纖細,那頸根處兩根突兀的鎖骨真是神來之筆,兩根骨頭中間的那個凹窩潛藏著多少的風情哪,我小小的像是未發育成熟的乳房像兩隻可愛的雛鳥,我的腹部平坦得一點多餘的贅肉都沒有,是那麼完美。瞧我多瘦呀,那麼弱不禁風,天啦,天啦,在這個世界上,我除了愛這個鏡中女孩,還能愛誰?!……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去跳健美操,我從落地大鏡子裏看見自己站在一群生機勃勃青春健美的女孩子裏,像姹紫嫣紅的鮮花叢中的一堆刺目的白骨。她們都豔如桃李,粉腮朱唇,我麵色蒼白,神情僵滯;她們都健康豐滿,肌膚充滿彈性,我皮包骨頭,脖子像根細木棍支著似乎搖搖欲墜的頭,肌膚幹黃枯皺;她們步履矯健,步態優美,我氣喘籲籲,步履遲緩,姿態僵硬無力;她們都像白天鵝一樣盡情地舞蹈著,秀發飛揚,我發著怔,恍恍忽忽,四周的一切逐漸模糊,女人們、落地鏡、日光燈、大廳在我周圍逐漸融化,蒸騰,化作煙,化作霧,嫋嫋升上天,雲散霧散,萬物皆化為虛無,一切皆不存在……
我記得有一次可心問我:你覺得你為所謂的身材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智慧和美貌是我畢生最大的追求,為了這兩樣中的任何一樣我都可以付出哪怕是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