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上篇 24
我的可憐的父母啊，起初他們都以為我瘋了。我裝瘋是以一本書為契機的，《寒冬夜行人》。那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可是，恰恰在我因為無力回天的發胖趨勢而瀕於毀滅時，這本伴隨我已久的書居然不翼而飛。我就借此裝瘋了。我的書呢？我的《寒冬夜行人》呢？姝姝，我是爸爸呀，你怎麼了，姝姝，你還記得我嗎？我的書不見了，我的《寒冬夜行人》不見了。你別哭呀，書不見了可以找，可以買呀。我的書不見了，爸爸，爸爸，我的書到哪裏去了，我不買我就要我那本，我的書呢，我再也找不回來了。姝姝，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我裝瘋的那些日子，最初是因為不能接受自己的發胖。然而，後來在鏡子前看見自己一天天豐滿圓潤起來，終於還是在經曆了巨大的痛苦過程後認出了自己並且安然接受了這一切。可是我的裝瘋卻變本加厲，因為裝瘋到了後期已經成了我的一種狂歡啦。我把頭發全剔光了，我整天衣冠不整，穿著非常髒的衣服，鼻子下掛著鼻涕，四仰八叉，駝背挺肚，吊兒郎當地走在路上，啊，十二歲的野性和隨心所欲似乎又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從十二歲以後，一直是個走路風擺楊柳、蓮步輕移，坐姿收腹挺胸、雙腿緊閉，穿著端莊淑雅、體麵講究的淑女啊。我常常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又長又澀的夢，一夢九年，總有一天我會醒來，醒來後發現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又野又瘋，方幽在我身邊，我們和張美麗大吵，我們朝大人身上吐口水，我們用某個女孩的頭發涮尿罐。可是那隻是我最無望的永久期許罷了。然而裝瘋短暫地圓了我的夢，我成天瘋瘋癲癲地，我把所有我看不慣的同學、老師都罵了。媽媽，那是誰呀？坐在那邊看書的那個。她是誰呀，怎麼那麼胖那麼醜啊。我指著的是我們寢室的一個家境富裕，但小氣自私，吃零食都自己躲著偷偷吃，成天向我們炫耀一身名牌的上海姑娘。她也以為我瘋了，所以雖然氣急敗壞也無計可施。我們的班長，是一個自以為是、愛出風頭的男生，同學都討厭他，老師都喜歡他，他被派來調查我精神失常一事。我可把他好好地捉弄了一番。我假裝不記得他的姓名，他一再提醒我我都裝得一點印象沒有，後來忽然恍然大悟：哦，汪俊就是你呀，汪俊不是那個老師的跟屁蟲、馬屁精嗎？不是你吧。過一會兒我又老是把他和他的情敵，我們外院有名的帥哥，也姓汪的一個男生弄混淆，那個叫汪希的剛剛搶了他女朋友。後來我上廁所，聽見汪俊在外麵和我母親談話，他煞有介事地說，你女兒的病我知道，我常年搞學生工作，以前遇到過幾例精神失常的學生，我是很有經驗的，你女兒這個叫做間歇性失憶症，是由於沉重的打擊使人一時承受不了而造成，對於女孩子來說，多半是因為感情問題，決不會是丟了一本書那麼簡單，那隻是導火索，我會試圖挖掘出她內心深處的傷痕來研究她的病情。我在廁所裏費勁全力才沒有笑出聲來。我尋思著，看來我要來表現點感情上的打擊。
可憐我的母親哪。在這個事情上，我真是罪孽深重，今生今世都不得救贖！姝姝，你幹什麼？你不要再往前了，快要掉下去了！我故作驚異：夷？怎麼我會在上鋪？我明明是在下鋪的，靜靜在我上麵嘛。媽媽說，你搞錯了，那是你在蘭州的寢室。我大驚：我現在不是在蘭州嗎？媽媽說，你現在在w大學。我大叫：我怎麼會在w大學！我明明是高考落榜，被調劑到了蘭州大學啊！媽媽說，你後來從蘭州大學跑回來了，然後補習，然後考起了w大學。我大驚失色：我從蘭州跑回來了，我怎麼會從蘭州跑回來呢？媽媽趕快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在w大學呢。我還是糾纏這個問題不放：我為什麼會從蘭州大學跑回來呢？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作出一副拚命苦思的神情。然後忽然放聲大哭：我想起來了，是明焰，是因為明焰啊！我哭得那麼真切，那一刻，我是真的在痛哭，我僵硬一年之久的心忽然感到了疼痛。明焰明焰，我撕心裂肺地呼喚，把熟睡的室友都吵醒了。小雪叫我，姝姝，你怎麼了？室友甲也問我怎麼了。我一下子安靜下來，片刻後，試探著問：你是……曉玲嗎？我是小雪啊，你還記得我嗎？小雪？小雪是誰？媽媽，小雪是誰？我記得睡在我對麵鋪位的是叫曉玲。媽媽說，那是蘭州大學的寢室，你現在在w大學。我又一無所知地驚叫，我怎麼會在w大學？媽媽再一次耐心地解釋，你從蘭州大學跑回來了，補習半年後考起了w大學。我怎麼會從蘭州跑回來呢？媽媽說，明天再想吧，現在很晚了，大家都在睡覺。我還是不依不饒，我對著室友們的床大喊，原柯，原柯，靜靜，曉玲，你們回答我啊，媽媽在騙我，我什麼時候到w大學來了，原柯，你說句話啊。我一邊喊一邊往下跳，媽媽拚命抱住我，聲淚俱下：姝姝，別再往前了，你在上鋪呢，再往前你會掉下去的！姝姝！媽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