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自己的圍巾給她套在脖子上,粗線棒針的灰色圍巾,還帶著他靛溫。呂品天記得圍巾的氣味很好聞,是陽光的味道。
久別重逢,兩人湊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講到興奮的地方,江明川指手畫腳,眉飛色舞。看的他同伴目瞪口呆,嘖嘖讚歎,江明川,想不到你也有話多的時候。呂品天有些不好意思,害怕自己過於喜形於色,失了禮儀。利奧跟他的朋友都嘻嘻地笑,他們已經三三兩兩地找到位置邊喝咖啡邊討論功課。
後來要隨團走一起參觀,利奧突然衝到團長麵前說他帶他倆參觀,他是這裏的學生。呂品天對他的熱情頗為驚訝,她沒想到主人一家都古道熱腸成這樣。
江明川求之不得,要書了團,按照規定,他跟呂品天肯定要列在不同的隊伍裏,首尾遙遙相望。團長確認了利奧的身份,又知道他是呂品天寄宿家庭的兒子,同意了他們的三人行。
利奧帶他們在校園裏遊蕩,學校大的有點過分,呂品天隻覺得頭暈。她跟江明川在後麵竊竊私語,交換彼此的意見。江明川倒不關心他與呂品天談話的內容,隻覺得能夠再跟她這樣開心蹈天說地就很滿足了。
利奧興致勃勃,他天生有種天下大同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熱情。一路上給他們談人生談宇宙談上帝談未來,呂品天豎起耳朵,仔細辨別他嘴裏冒出的句子,委實覺得頭大。後來知道他的專業是類似機械工程之類,不由得氣悶,這種人才應該去念哲學係才對。江明川也對她露出苦笑麵容,他的英語比她更差,聽這位澳洲大哥說教,實在是憋屈的很。後來大概真的忍無可忍,他微笑著請求利奧帶他們去聽一堂課,也長長見識。
課堂沒有進去,而是去聽了一堂演講。呂品天看了半天演講題目,依稀辨出是宇宙起源,頓時有種想哭的衝動,為什麼這位大哥對於這個命題會如此執著。他們去的遲,隻剩下後麵的座位。利奧笑著表示,你們會喜歡這次演講的,因為主講人。
周五
呂品天的眼皮開始跳,莫名其妙的心慌。等到呂承誌出現在講台上時,她的續反而恢複了正常。江明川拍拍她的肩膀,他跟呂品天同一所初中畢業,聽聞過一點內情。
呂品天在演講聲裏睡著了。她夢見很久以前去鄒揚的村子玩,爺爺帶他們去江邊釣蝦,然後拿綠色的行軍水壺裏裝著的老白幹一醉就塞進嘴裏吃,鮮嫩微辣。下雨的時候,她撐著的油紙傘跑到小河上的石橋下玩。鄒揚跑出來找她,對著她無奈地笑,然後背她趟過小河。她看見小魚從他的腿旁遊過,他們抓了小魚回去喂大花吃。
她懷念小時候在鄒揚家,餓了可以隨便去一戶人家吃飯,抄近路可以隨便從一戶人家進出,她懷念全村人響都在外麵乘涼,大家搖著蒲扇,說古記兒,家家戶戶都養狗,從來不會擔心有小偷要鎖門,擔心的隻是誰家的狗比較厲害,路過的時候要小心。
她還記得和小夥伴在一起瘋的夜晚,高高的泡桐樹,圓圓的月亮掛在樹稍,伸手不見五指的辦公樓,她們在玩捉迷藏。
江明川看她在睡夢中露出甜甜的微笑,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她的眉毛,不知她的笑容裏是否有一個自己。抬首,滿臉揶揄笑容的利奧朝他做了個鬼臉,揚揚手裏的手機,示意自己正專心致誌地做別的事。
等到她醒來時,禮堂已經空空如也,江明川趴在旁邊對著她微笑。利奧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收回了他不知道已經擺弄了多久的手機。呂品天有些赧然,因為她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江明川見她麵紅耳赤的樣子,覺得可愛極了。
走出禮堂,呂承誌和夫人正守在門口,略有些忐忑不安地她與他們一道用餐。當日機場一別,轉眼已是三年多時光;說不怨懟,真的勉強。有的時候想起這個父親,她的心頭滿是淒惶;或許對她而言,沒有他強勝有這樣一個名義上的父親。因為沒有希望就無所謂失望。
呂承誌把她領到一家水上意大利餐館,那裏可以邊吃邊欣賞爵士樂。獨自一人麵對夫妻倆,她覺得難受,後悔剛才沒有硬拉上江明川。呂夫人招呼侍者拿來菜單,笑著對她說:“想吃什麼,隨便點,這裏的菜很有名。”
呂品天麵色漠然,淡淡道,隨便,反正除了家裏的菜,其他東西在我看來都差不多。
她本不是個無理取鬧的女孩,這一刻卻抑不住地厭惡並充滿戾氣。呂承誌有些氣悶,覺得女兒越來越像他沒有品味的前妻。這裏的遺傳因素並不很大,如果交給聰明優雅的人教養,女兒肯定會很有出息。美麗的、笑意盈盈的呂夫人也變了臉色,麵上有些訕訕。
菜上來了,果然是好廚藝,盡管呂品天並不清楚自己吃的究竟是什麼。她誇了一句好吃,打破了餐桌上的沉悶,一切恢複正常。他們邊吃邊欣賞露天大棚裏演奏的爵士樂,十分愜意。但是呂品天沒有再引出任何新的話題。
“你媽媽好嗎?”呂承誌突然想起來似的問。
“挺好。周圍都是老鄰居,平常有事他們都給我們幫忙,媽媽跟我都過的蠻好。”
呂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開口:“我聽張奕舸說,你們現在經常聯絡?”
“嗯,有的時候他會打電話過來,有的時候我在學校電腦房上網也能碰到他。說說彼此的近況,隨便閑聊罷了。”
“你覺得他現在的生活怎樣?是不是比你多姿多彩?”
呂品天警覺起來,淡淡笑道:“他現在生活的的確很好,但我認為自己過的也不賴。”
過了兩天是利奧妹妹薇薇安的生日,家裏舉行了很大的派對。呂品天沒有來得及準備禮物,還是江明川帶她去街上挑了一個很大的維尼熊,她依稀記得薇薇安喜歡小熊維尼。她沒有準備外幣,這種夏令營是食宿全包,萬一有緊急情況可以向老師求助的性質。江明川替她付了錢,表示算他們一起送給外國友人的禮物。呂品天過意不去,堅持回國付他人民幣。
不是不唏噓,呂承誌領她去昂貴的餐廳吃飯,隨便她點餐,卻想不到要給她塞一點零花錢。這大概是所謂文化上的差異,不代表父親不愛她,但她無法不失望。她執著的不是錢,而是那份錢所表達的心意。
夏令營快結束時,有一堂大班課。全營的幾百號學生集中在一起,老師抽人上去演講,題目是《我害怕……》
“我怕黑,每當黑夜與白晝交接,寂寞這個老朋友就如影隨形。從大街到我家的還有一段小小距離,我生活的城市還沒有那麼喧鬧,下了晚自習回家,巷子裏裏靜悄悄的,隻有這盞燈照亮了那段路,我記得我在巷子裏奔跑的心悸。怕黑的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感覺,當一切的光明盡褪,黑暗就向潮水一樣湧過來,而我,立刻就感到一種窒息感,想抓住什麼,可什麼都抓不到。
我把我的窗簾拉開,這樣我睡覺的時候坐起身,就可以看到遠處的燈光,即使它那麼微弱,但是足以安慰我,於是,我就安靜地睡著了。”
呂品天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少語法錯誤。她被抽起來時還沒有做好準備,唯有臨時拿自己日記上的一段話草草譯成英語應對。走下講台,她的臉紅的像熟透了的番茄,簡直可以滴下血來。
臨別前,她把圍巾和手套還給江明川。他正跟同學說話,聞聲叫住她意欲離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就這麼簡單地往我手上一丟,怎麼也得給我圍上戴上吧。”
他的同伴立刻露出揶揄的笑容,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呂品天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戴上?你不是說你怕熱麼。”
把江明川給慪的,鬱悶搬起石頭反倒砸了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