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木耳醒過來時發現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麵對家人焦急的眼神,已經記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兒子木雲說,自己已經昏迷了七天,這七天一直在發著高燒說胡話。耳邊一聲熟悉的貓叫傳來,是那種輕輕的溫柔的叫聲。木耳腦子裏出現了一道閃電,然後是雷聲和大雨,大雨中閃過一隻貓的影子。貓從地上跳上床邊,如問候一般又叫了一聲。木耳睜開眼睛,眼前的貓灰黑色、溫順、乖巧,雖然毛色一樣,但是明顯比自己從穀裏帶出的那隻大了許多。
木耳問,這貓是哪裏來的?家人說,不是跟著你一起回來的嗎。木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我睡了七天,而七天這貓怎麼長了這麼多?
灰貓輕輕地跳到地上,鑽到屋外。木耳穿好衣服拿過羊皮包袱,手觸到了一個硬物,伸手進去摸了一下,猛然記起是自己在穀裏撿的石蛋,這玩意兒雖然沒什麼用處,卻很好看,便想隨手放到床邊的一隻櫃子上。手握著的石蛋開始發熱,難道不是什麼寶物便打開櫃子將石蛋放到櫃子裏麵的一隻小匣子裏再將匣子埋入大鬥櫃子玉米中。
木耳雖然不能準確地記起自己在穀裏發生的事,但腦子裏卻時常出現雷聲和大雨,隻對家裏人說,自己在打獵時淋了雨受了風寒,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隻走失了的貓。然後照常上山打獵,上鎮裏集市上賣野雞野兔,換回燒酒和柴米油鹽。
半個月後的一天早上,木耳剛起床,就看見灰貓在院子裏追逐兩隻獵狗。一個月不到,那隻當初不到一隻小兔子大的貓已經長比寨子裏成年貓大了半,身體比家裏的兩隻獵狗還長。兩隻狗被貓追得在院子裏轉,看樣子是在戲鬧玩耍,便又到鎮上趕集去了。
木耳在鎮上賣完野物買了家用的東西往回走,剛出場鎮便迎麵碰上了急匆匆走來的保長水牛,木耳正想和保長打招呼,水牛卻神色緊張地先開了口:“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麼事了,保長!”木耳問。
“快!快跟我到鄉公所,快!”保長水牛一邊說一邊拉上木耳往回走。
“到底出什麼事了?”木耳手裏提著燒酒被保長拉著轉了身。
“你家的貓……”水牛長似乎喘不過氣來。
“灰貓惹事了?”木耳心裏一緊,便跟著水牛走向鄉公所。
水牛終於喘過了氣,一邊走一邊說:“你家的灰貓,就是你撿回來的畜牲,發瘋了!在寨子裏見到什麼咬什麼,不僅咬傷了其他貓,還咬豬咬狗咬雞鴨,而且已經咬傷了好幾個人。被這個畜牲咬了的人、貓和狗都馬上發了瘋,開始咬寨子裏的其他動物。……”
“咱們青石寨遇大難了!”水牛居然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現在村裏人都在往外逃命,造孽啊!”
木耳眼前又出現了一道閃電,耳邊又響起了一聲炸雷,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當木耳隨著水牛及鄉裏治安隊趕回村裏,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寨子裏到處都是貓狗的狂叫聲,還有人發出駭人的嚎叫聲,靠近路邊的碉樓上、木樓上、吊腳樓上擠滿了驚恐萬狀的村民,幾個獵人躲在門口、樓梯口向瘋貓瘋狗射擊,街道上擺著被打死了的貓和狗,幾條豬昂著頭夾著尾巴在巷子裏一邊叫上下亂竄,兩個中年男人趴在街邊相互撕咬,一個衣服被撕成片的女人趴在地上已經斷了氣。
二十個治安隊員在隊長的指揮下,靠著樓角、石坎向衝過來的瘋貓瘋狗射擊,三八大蓋尖嚦的槍聲在群山之間回蕩。
木耳想起自己家裏的母親、老婆和兒子頓時悲從心起。沒有任何猶豫就向村頭自己家的木樓衝過去。保長在後麵大喊,你不要命了,快回來!木耳衝進自家的木樓,家裏卻沒有一個人,也沒有血跡和搏鬥、撕扯的痕跡。也許他們都跑出去了,木耳心裏放下了一些,從牆上取下一長一短兩杆獵槍與兩隻裝滿火藥的葫蘆衝向門口,突然想起放在櫃子裏的石蛋,急忙將槍掛在肩上,打開櫃子從玉米裏取出匣子,打開匣子將石蛋放進從不離身的羊皮包袱裏。
木耳跨出門就抬槍將一隻衝向他的貓放倒,將用過的長槍掛到左肩又取下短槍跑向村口,跑了百十來步,一隻瘋狗狂叫著從側麵向他衝來,木耳來不及瞄準抬槍就扣動了扳機,瘋狗中槍後頭上立即湧出鮮血,兩隻眼睛被打瞎了、鼻子也開了一條口,但沒有死,倒在地上一邊叫一邊打滾。木耳被貓狗的叫聲刺激得如同身在地獄,不敢再回頭看一眼。又一隻黃貓從右前方衝過來,兩枝槍都來不及裝火藥,黃貓在離木耳兩步的時候便一躍而起,從右側撲來,兩隻瓜並排向前伸出,抓向木耳麵部。木耳本能地揮動槍管,發燙的槍管在貓瓜即將抓到麵部時敲到貓頭上,黃貓摔倒地上又翻身躍起,再次向木耳撲來。木耳將獵槍當成扁擔掄起,隻聽一聲鈍響,黃貓從空中墜地,四腳亂蹬哼了幾聲便沒有動靜。
木耳一口氣跑到村口。街上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像狗一樣在地上一邊爬一邊叫。發了瘋的貓單隻或三五成群從街上跑過,如被人施了法術一般,有的躍上樹丫有的爬上了木樓的窗戶,有的用瓜瘋狂地抓木板,有的用牙齒咬門檻,每一隻貓都顯得很凶惡、每一隻狗都顯得很狂躁,時而站在街邊發呆時而向天吼叫幾聲,時而慢騰騰地反複從街一邊走到另一邊,時而又順著街狂奔。青石寨幾條窄窄的街道完全成了貓與狗的世界。
躲在木樓、碉樓上的村民都被轉移到村莊外的河灘上,木耳終於在河灘上哭喊的村民中找到了自己的母親與妻子。木耳心裏緩過了氣,開口問兒子呢?妻子說,兒子木雲去鎮上找鄉長搬救兵去了。木耳又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妻子聲音顫抖著告訴他走後的情況。
那隻從穀裏帶回來的灰貓開始在院子裏追逐兩隻獵狗玩,所以也沒怎麼在意,可是沒多久卻突然聽到一隻獵狗尖嚦的叫聲,很快另一隻狗也叫了起來。獵狗平時從來不這樣叫,即使在追逐獵物時也汪汪吼叫,隻有在受到嚴重傷害巨痛時才發出那樣的叫聲。妻子忙著出門看,院子裏灰貓已經不知去向,一隻狗肚子上被咬出一條口另一隻屁股上被咬出一個洞,正往外流血。兩隻狗尾巴下垂在院子裏哼哼著,看見主人出來,眼神可憐兮兮地又哼了兩聲便倒在了地上。
木雲從房裏出來,正要去看臥在地上的狗,被站在門口的祖母叫住。祖母說,這狗被貓咬傷,說不定要成瘋狗。作為已經多次跟著父親進山的獵人,木雲聽祖母一說便警覺起來,轉身進屋取出一杆獵槍,正準備向倒在地上的狗開槍,保長水牛衝進院子,大叫不好,拉著木雲就往外跑。木雲回過頭又叫上祖母與母親,向村頭的碉樓跑去。
灰貓正在大碉樓前追咬另外兩隻黃貓,不遠處一隻黑貓已經被咬傷臥在地上嘶叫,不到半刻鍾便從地上爬起衝向正在樹下拉屎的一條黑狗。木雲叫母親與祖母上了碉樓,自己端著槍站在門口,很快有人從村裏跑出來,男女老少慌成一團。水牛說,咱們村出大事了,讓大家都上碉樓,木樓,關上門。看著村民都上了碉樓或木樓,水牛對木雲說,你和幾個青壯年獵人在這守著,我去鄉公所報告。水牛走後不久,木雲對另外幾個年輕人說,咱們都把家夥準備好,隻對衝上來的開槍。很快就有兩隻衝過來的貓被打中,打完後就忙著裝火藥。過了不久,一些被咬傷的人從街上瘸著跑來。
木雲大喊:“不準他們過來,他們都被咬傷了,瘋病發著要咬其他人。”“那怎麼辦?”一個年輕人問。“開槍!”木雲說,“打下半身。”又一陣槍響,幾個跑過來的人倒在了離碉樓入口十來步。木雲說:“看這個樣子堅持不了很久,你們在這守著,我再去鄉上搬救兵。”
治安隊長說,這些貓和狗被咬傷後傳染很快,數量會越來越多,被咬傷的人也會傳染。先讓未受傷的村民向山外撤。我們現在人手不夠,子彈也快打完了,隻能讓兄弟們守住幾個口子,不讓裏麵的人和畜牲出來。如果上麵的援軍不能盡快趕到,讓這些染了病的人和畜牲跑了出去,就會造成大災難,到時候誰也控製不了。
半個時辰後,鄉長和保安團長又帶著保安團四十人趕到。有三八長槍短**也有的拿著大刀長矛,還有十個人每人背著一桶煤油。保安團並沒有衝進村裏去,而是將村子的所有出口堵住待命。保安團長說,瘋貓瘋狗就像瘟疫,如果不徹底清除,一旦傳播出去將天下大亂,為了控製局麵不讓災疫擴散,必須用火將那些牲畜全部燒死在裏麵。
用火燒!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那寨子呢?保長水牛問。命都保不住了,還要什麼寨子,先保住活人的命再說吧。木耳又問,那裏麵還有活人怎麼辦?團長說,有活人也沒辦法,在裏麵的都肯定是被咬傷了的,弄出來也治不好,還要傳染。木耳又問,那我們今後住哪?保安團長不耐煩地說,我怎麼知道住哪,還是那句話,先活下來再說。
“那就用火燒吧。”鄉長說。
被澆上煤油的木樓燃燒得很快。大火從村莊的不同方向往裏燒,火光映紅了卡布峽穀的石壁。火光中不時傳來牲畜和人的慘叫,不停有貓和狗從大火中衝出,有的衝出來很快就倒在地上成了一團火球,有的沒有倒下立即就被民團士兵擊斃。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當最後的火星被突然降下的一場大雨澆熄,青石寨已經成了一片隻剩下火灰的空地,隻有村頭用青石砌成的碉樓還旗杆一般立著,如某個戰場上最後的記憶。
寨子沒有了,人們隻好在河邊搭起簡易的棚子生活,很多人都舉家外出逃荒,青石寨的人隻剩下不到一半。直到解放以後,新政府才開始規劃青石村的選址重建,經曆了長達五年的風餐露宿,青石寨終於從溝口的二龍灘搬到半坡上的望龍坪,實現了一個村寨的整體搬遷。
公元1955年秋天。木耳在搬進新寨子後不久,便感覺自己來日無多,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後,將既是徒弟的兒子木雲叫到床前。木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一邊咳嗽一邊說,咱們家是獵人世家,世世代代以打獵為生,不怕鬼神不信邪。可是,卻因為自己的罪過讓咱們村莊受了大難,不僅寨子毀了,還死了上百口人,爹心裏總是過不了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