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馬,一路向蘭陵飛奔。
兩千餘裏的路程,用最好的馬,也要跑三天。
“你和郭軹,是朋友麼?”眼前不斷浮現出呂不韋那幽暗的眼神。
“你敢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一份功名?”在邯鄲城外,那個漆黑的夜裏,郭軹曾這樣問我。
我去了,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今天的生活。
在城門開啟的一瞬間,我還真以為自己有什麼法力。哪知道呂不韋早已散盡家財,全都給了門軍,換來這一句暗號。如果他沒來得及給會怎麼樣?如果門軍收了錢要滅口怎麼辦?我會被當場亂箭射死,和那些逃難的人們一樣。
郭軹當然也不知道,所以讓我上去叫門,他需要的其實並不是我,隻是個替死鬼而已。我也相信,如果當時不要這份“功名”,他會立刻殺了我。
疲憊,極其的疲憊,在馬上就像散了架一樣。跑了一天,馬脖子下麵的鬃毛已經完全濕透了,真是一匹好馬,它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用去抽打,隻要輕輕地拍拍,它就會一往無前,一路狂奔。
我曾經一個人步行在那無邊無際的山裏,那時候的路,是永遠是走不完的。從來沒有登上頂峰的喜悅,每次用盡力氣爬上一座山之後,眼前總會出現更高的一座。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匹馬,可以不用拖著自己的雙腿向前挪步。
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然而卻依然很累,我無法停下來,也再不會有自由自在的生活。雖然偶爾也會懷念起和慶卿走過群山峻嶺,在小客棧中歇腳的日子,然而卻不想去重複。那隻屬於我的過去,不是現在,更不存在於將來的期待。
嫪毐雖然死了,以謀反的罪名,表麵上我和眾人一樣拍手稱快,心裏卻沒有任何正義被伸張以後的興奮,相反,隻有巨大的失落和不安全感。
當嬴政召見我的時候,我曾經以為這是新的機會。我實在是太天真了,以為一封上書就可以取得嬴政的信任。
我一直把他想的太簡單了,所有人都把他想的太簡單了。秦襄王駕崩之後,所有人都以為呂不韋會操控天下,想盡辦法去依附呂不韋,然而嫪毐卻迅速替代了他的位子。當人們的目光又集中在嫪毐身上,甚至還有人為了入他門下作宦官自宮其身,他卻在瞬間被幹掉。
如今又該有人去打呂不韋的主意了吧,他們見不到他現在的樣子,那是何等的恐懼。
呂不韋並非一個膽小的人。從我們從邯鄲逃出來的時候,子楚滿臉驚魂未定,呂不韋卻是那樣從容不迫。
他到底在懼怕什麼?為什麼要回避關於郭軹的話題?
鹹陽城中,我沒有找到答案。
那種恐懼感染了我。生命中,我們會經曆很多人。有的人,你和他在一起很長的時間,卻壓根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有些人,隻在你生命中出現過一兩次,你卻會一直記得他。
而那些令你記憶很深的人,你終究還是會忘記和他們在一起大部分的事情,而一個笑容,一句話,會不停地在你記憶中翻上來。
我記得,當嫪毐還是一個小茶官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去幹涉郭軹的朝廷命官,都被殺死了,有一個腦袋還被割下來,被擺在自己家門口。
而如今,我就是那朝廷命官,要去做這件該死的事情。
太原郡中的富豪們,不管曾經如何驕縱,在秦王的號令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郭軹不一樣,他可以為了救魏將軍隻身亡走天涯,不顧身後的三千騎兵;為了救呂不韋,他可以在邯鄲城中大開殺戒;為了救自己,他又會怎麼做?
我懼怕秦王,也懼怕郭軹,他們地位不同,做事方式不同,卻都可以在瞬間取我的性命。
蘭陵,就在眼前了。我站在山頂上,看烏雲籠罩著這個縣城,陽光透過雲的間隙一縷縷灑在地上,遠遠望去,那裏是如此的安靜和寧謐。
那也許是令人恐懼的一個地方,有多少窮凶極惡,作奸犯科,官府懸賞捉拿者常年聚集於此;卻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所有郡縣都在戰火中抵抗或者淪陷,唯獨這裏,無人敢碰。不光是因為郭軹,還因為有呂不韋的庇護,當初楚軍數敗,提出割地的時候,秦國不要那肥沃之地,唯獨要這蘭陵。
然而如今呂不韋已經拋棄了這裏,縣城裏的人們和我一樣,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郭爺”,我跳下馬來,作了一個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