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騙你什麼了?”
“許諾!”她說。
其實她隻是泛指,比如愛她的許諾,當然也隱含著沒有辦妥的具體事,比如她身份的恢複,結婚。這些也隱隱支使著她對他的不滿。而在他,則立刻想到了是具體的後者。他確實也有疏忽,他沒有想到,對她來說,這是最根本的。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天經地義居住在日本,他隻考慮怎樣過下去,而對她來說,連個滯留資格都沒有,一切都是無根之草,愛無從附麗。但這不是他能做到的,當初他確實是說過再想辦法,但不過是把問題往未來推,或者希望有個意外機遇。至今沒有,未來也渺茫。
他說:“那是沒辦法的,辦不了嘛!”
她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想到自己至今什麼也沒有,她心中湧上一股悲怨的情緒。她咬住他:
“你答應過我的!”
“我答應你什麼了?”他說。要論起來,他當時也隻是說再想辦法,至於誰想辦法,未必就都是他。他覺得自己被賴上了。“我隻是說再想辦法,至於誰想辦法,也不全是我……”
她不知道,日本人很害怕承擔責任。一是一,二是二,責任剔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日本人朋友間吃飯,都AA製,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他們也不送厚禮,避免給人壓力。之前她覺得挺好的。但她沒想到這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簡直是冷漠。她感覺冰冷。即使他說的是事實,也令她寒心。“騙子!”她說。
他叫:“就算我是騙子,你別跟我這騙子好了!”
“你想拋棄我!”她叫,抓東西扔她。可她不知道抓什麼好,有的搬不動,有的又不舍得扔,躊躊躇躇,抓起那隻大玩具狗砸他。狗毛絨絨的,砸她不倒,反而把內裏的棉團砸出來了,飛了滿屋子,他仍然不倒。她倒笑了。
他也笑了,笑倒了。她壓在他身上,猙獰道:
“你想拋棄我?殺了你!”
他叫:“好吧,殺了我吧!就不用跳樓了。”
前幾天報紙才報道,東京一家企業的員工跳樓了。“你可別瞎說!”她喝道。
不久,他的會社也大量減員,他被辭退了。那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她想安慰他,為他脫鞋子,他不要,穿著鞋子就進屋了。她知道他很痛苦,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此怎麼辦?再找工作,沒那麼容易。她很焦慮,但她還是安慰他說:
“沒關係,我們再找新工作……”
“說什麼混帳話!”他啐道,“再找新工作?再去跟那些愚蠢的家夥為伍?”
這倒也是。但是沒有辦法。她想勸他忍一忍。不料他卻指著她道:
“都是你!要不然我完全可以好好的!”
她以為他指的是她讓他在單位裏沒麵子了,也許他們的同事會這麼看:一個對老婆都沒法擺平的人,純粹就是無能者。可是他又說:
“……一個サラリ-マン!我還可以去我爸會社,不僅不會受人擺布,還可以擺布人。都是因為你!”
她的頭腦轟地一聲炸響,一片空白了。其實多少日子來,她最怕他說的,倒不是他不愛她,而是這樣的話,現在終於說出來了。這是他長期憋悶在心裏的吧?其實她也感到委屈:你說你因為我背叛了家庭,我又何嚐不是?我也背叛了我爸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道:
“你去找你爸吧,還來得及!”
“來得及?”他道,“笑話,你說來得及就來得及嗎?你們中國人知道什麼?”
“別‘你們中國人’、‘你們中國人’的好不好?”她叫。以前他這麼說,她沒覺得怎樣,現在她覺得刺耳。
他說:“就是‘你們中國人’嘛,難道我要說‘我們中國人’?”
她愣。是啊,她就是中國人,他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他也從來沒有把她當做非中國人,甚至日本人。即使他愛,也是愛一個中國人。他更不願把自己當做中國人。他骨子裏嫌棄中國人。她叫:
“好,‘我們中國人’,你們日本人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中國人’怎麼了?”
他應:“不怎麼。鬥毆、盜竊、偷渡……”
他居然這麼說!她父親就是偷渡來的。她曾經跟他坦誠說過,他還說沒什麼,雖然法律不允許,但是法律精神應該以人作為考慮的核心。他現在推翻了。
“……非法滯留……”他繼續說。
她本人就是非法滯留的!那是因為他,才到了這種地步。因為愛。現在愛沒有了,剩下的隻有難堪和羞恥。她叫:“那又怎麼樣?”
他冷笑:“誰能把你們怎麼樣?畢竟是拿槍出來打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