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入,不報。坤遂稱疾,乞休,中旨許之。於是給事中戴士衡劾坤機深誌險,謂石星大誤東事,孫礦濫殺不辜,坤顧不言,曲為附會,無大臣節。給事中劉道亨言往年孫丕揚劾張位,位疑疏出坤手,故使士衡劾坤。位奏辨,帝以坤既罷悉置不問。
初,坤按察山西時嚐撰《閨範圖說》,內侍購入禁中。鄭貴妃因加十二人,且為製序,囑其伯父承恩重刊之。士衡遂劾坤因承恩進書結納官掖,包藏禍心,坤持疏力辨。未幾,有妄人為《閨範圖說跋》,名曰《憂危竑議》,略:“言坤撰《閨範》,獨取漢明德後者,後由貴人進中宮,坤以媚鄭貴妃也。坤疏陳天下憂危,無事不言,獨不及建儲,意自可見。”其言絕狂誕,將以害坤。帝歸罪於士衡等,其事遂寢。
坤剛介峭直,留意正學,居家之日,與後進講習。所著述,多出新意。初,在朝與吏部尚書孫丕揚善。後丕揚複為吏部,屢推坤左都禦史,未得命。言:“臣以八十老臣保坤,冀臣得親見用坤之效。不效,甘坐失舉之罪,死且無憾。”已,又薦天下三大賢:沈鯉、郭正域,其一即坤。丕揚前後推薦,疏至二十餘上,帝終不納。福王封國河南,賜莊田四萬頃。坤在籍,上言:“國初分封親藩二十有四,賜田無至萬頃者。河南已封周、趙、伊、徽、鄭、唐、崇、潞八王,若皆取盈四萬,占兩河郡縣且半。幸聖明裁減。”複移書執政言之。會廷臣亦力爭,得減半。卒,天啟初,贈刑部尚書。今上道光五年從祀孔子廟庭,稱先儒。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直隸容城人。明萬厤庚子舉於鄉。國初,選居河南輝縣,講學蘇門山,學者稱為夏峰先生。少與定興鹿善繼為友,以聖學相砥礪。隨時隨處體認天理,以倫常為本,以慎獨為宗。見義必為,無所避就。弱冠丁內外艱,喪葬一準古禮,率兄弟廬墓凡六年。學使者李蕃以純孝聞,命旌其門。
天啟五年,逆閹魏忠賢竊柄,毒虐忠良,大興鉤黨之獄。左光鬥、魏大中、周順昌皆雅善善繼,亦素重奇逢。及光鬥、大中被逮,時光鬥弟光明、大中子學洢投鹿氏。時高陽孫承宗以樞輔督師榆關,善繼適讚軍事。其父正暨張果中,與奇逢同誌,出身營救,先舍兩家子弟於鹿氏莊。奇逢作書,求救於承宗。略雲:“左、魏諸君子清風大節,必不染指以庇罪人,此何待言。獨以善類之宗,直臣之首,橫被奇冤,自非有胸無心,誰不扼腕。維桑與梓,固浮邱舊履地也。遺愛在人,不止門牆之士,興歌《黃鳥》。昔盧次楩,一莽男子耳。謝茂秦以眇布衣。行哭燕市,謂王元美等曰:‘諸君子不生為盧生地,乃從千載下哀湘而吊賈乎?’李獻吉在獄,何仲默致書,楊邃庵求為引手,康德涵義激同調,至不自愛其名。浮邱廓園之品,固當直踞獻吉,何次楩敢望?某無能,哭訴尚負慚於茂秦。閣下功德,前無邃庵,憐才扶世之感,稍一引手,且有出德涵上者。況諸君子以道義臭味之雅受知於閣下最深且久,豈無意乎?”承宗得書,輒具疏,請入覲麵陳關門機事。忠賢聞之,繞禦床而泣,謂將清君側。熹宗詔止於途,遂坐光鬥、大中以贓各累千萬,榜追之。奇逢與正、果中謀,醵金輸納,炎蒸跨一驢奔走數百裏外,各得金數百齎送都門。而光鬥、大中已先斃於杖。明年,順昌又以監車被逮,擬贓五千。奇逢複為謀畫,得數百金,而順昌又杖斃矣。
是時逆焰方張,光鬥等素所交遊皆搖手鍵戶,噤不敢發聲。獨奇逢忠義所激,奮不顧身,人皆危之,而卒免於禍,光鬥等遺骨藉以歸裏。海內有範陽三烈士之稱,奇逢與正、果中也。保母客氏與忠賢表裏為奸,其弟光先藉勢傾結士大夫,一時蟻附者恐後。屢招致奇逢,不得。介所知,饋名馬,固卻不受。承宗將薦之於朝,其客茅元儀為達其意亦固辭而止。禦史黃宗昌、禮科給事中王正誌鹹薦奇逢可大用,俱不赴。
崇禎九年,兵薄容城,奇逢率兄若弟及族黨俱入城,鄰邑相依者數十百家。有司紳士分城而守,奇逢獨領西北隅。雉堞久圯未築,而兵突至,隨禦隨築,鄰邑多陷,而容城巋然獨存。巡撫都禦史張其平上其事,詔優秩擢用。會南都兵部尚書範景文亦以軍務馳聘,奇逢俱辭不起。時烽煙四警,城堡殘破,奇逢率子弟門人入易州之五公山,族黨相依者愈眾,乃飭戎器,練鄉兵,厲人心,儲糗糒為守禦計。暇則敦《詩》習《禮》,於幹戈搶攘時隱然有太平揖讓之風。
國朝定鼎,以病瘍屢征不起。僑居於輝(慕)〔縣〕蘇門,百泉之勝,遂家焉。率子孫躬耕自給,弟子日進,而雎州湯斌往受業,卒為一代名臣。
奇逢講學以黜華崇實為務。不立門戶,能通朱、陸畛域,又樂易近人,不繩人以難行之事。故見者服其誠信,聆其議論無不信聖賢之可為。上自公卿大夫,及田氓野老,有以疑難質者輒披衷相告,弗吝也。天性孝友,讀父書,觸手澤,輒涕零,逢忌日,慘容。蔬食終身,如一故人子弟貧不能自存者。推解無倦色,而成人之美,完人之節,力持風化,老而彌篤。所著有《四書近指》、《讀易大旨》、《尚書近指》、《理學傳心》、《家禮酌》、《歲寒居答問》、《孝友堂家規》、《畿輔中州二人物考》、《取節錄》諸書行於世。卒年九十二。
奇逢之學或以兼通陸、王為疑,然考其生平,隨時隨事,體認天理,而功歸慎獨。遊其門者高明沉潛,成德達材如群飲於河,各充其量,蓋有非一曲所能測其涯涘者。至周旋左魏之難,一似氣節之祠,而卒遠於禍。觀其在白溝邂逅浮邱,辭色峻厲,心氣和平,雖緹騎環伺,莫能乘其隙。毋亦見其大則心泰,而誠至則物自無忤焉者乎?然則平日之養可知矣。今上道光八年從祀孔子廟庭,稱先儒。聖域述聞卷二十六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父坡為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貧,攜之育外家。後以宗周大父老疾,歸事之。析薪汲水,持藥糜,然體孱甚,母嚐憂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貧故忍而不治。萬厤二十九年,宗周成進士,母卒於家。宗周奔喪,為堊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服闋,選行人,請養大父母。遭喪,居七年始赴補,母以節聞於朝。
時有崑黨、宣黨與東林為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薑士昌、劉元珍皆賢人。於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誌,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崑、宣不可。”黨人大嘩,宗周乃請告歸。
天啟元年,起儀製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為馬,生殺子奪,製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尋以國法未伸,請戮崔文昇以正弑君之罪,戮盧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範以正喪師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以正棄城逃潰之罪。急起李三才為兵部尚書,錄用清議名賢丁元薦、李樸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作仗節徇義之氣。帝切責之。累遷光祿丞、尚寶、太仆少卿,移疾歸。四年起右通政,至則忠賢逐東林且盡,宗周複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
崇禎元年冬,召為順天府尹。辭,不許。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為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
今日之規規於小利者,非國計乎?陛下留心民瘼,惻然痌瘝。而以(私)〔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供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敲撲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以應。有司以掊克為循良,而撫字之政絕,上官以催征為考課,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
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日見其煩苛。事事糾之不勝糾,人人摘之不勝摘,於是名實紊而法令滋。頃者,特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而貪風未盡息,所以導之者未善也。賈誼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誠導之以禮,將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之於未然也。今一切詿誤及指稱賄賂者即業經昭雪,猶從吏議,深文巧詆,絕天下遷改之途,益習為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且陛下所以勞心竭思於上者,以未得賢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發為精明,以告訐為正直,以便給為才諝,又安所得賢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過而成(悮)〔誤〕。
且陛下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不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耳目有時壅,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意見有時移。方且為內降,為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數十年來以門戶殺天下幾許正人,猶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轍將複見於天下也。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達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
帝以為迂闊,然歎其忠。未幾,都城被兵,帝不視朝,章奏多留中不報。傳旨辦布囊八百,中官競獻馬騾,又令百官進馬。宗周曰:“是必有以遷幸動上者。”乃詣午門叩頭諫曰:“國勢強弱視,人心安危。乞(禦)〔陛〕下出禦皇極門延見百僚,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外無他計。”俯伏待報,自晨迄暮,中官傳旨乃退。米價騰躍,請罷九門稅,修賈區以處貧民,為粥以養老疾,嚴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