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1 / 3)

“我想,正是巴黎這兩個字眼突然給我帶來了異乎尋常的喜悅,給了我那樣一種連我自己都驚訝的近似於幸福的解脫感。那時,我不僅可以感覺到而且已經完全沉浸於其中,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意味著什麼,反正此刻我已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因為現在的巴黎和當時的巴黎對我來說意義大不相同。在那些日子,在那種時候;即便是現在想到它,我也仍能感覺到某種近似那幸福感的東西。而且我現在比過去更有理由說幸福是我永遠無法了解或者永遠也不配去了解的東西。我並不是十分貪戀幸福的人,然而巴黎這兩個字眼讓我感覺到了幸福。

“世俗的美常令我頭疼,然而世俗的奢華卻能使我內心充滿那種我曾在地中海那樣無望地感受過的渴望。可是巴黎,巴黎把我和她的心拉近了,使我因此全然忘記了自我,忘記了那該死的點綴在凡人皮膚和衣物下的極不可思議的怪物。巴黎比任何許諾都更令人傾倒、令人寬慰而且值得回報。

“新奧爾良之母是最先懂得那一點的;正是她賦予了新奧爾良以生命力以及那裏的芸芸眾生,而那正是新奧爾良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試圖擁有的。可是,盡管新奧爾良很美麗而且極熱鬧,但卻是不堪一擊的虛弱。那裏有某種永遠野蠻而原始的東西,從裏到外都威脅著外來的複雜生活。無論是那些木屋街巷中的方寸之地,還是擁擠的西班牙住宅上的一磚一瓦,全都購自那將永遠包圍並隨時要吞沒這座城市的凶猛的荒野之地。颶風、洪水、熱病、瘟疫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自身氣候的潮濕,無休無止地在每個木板屋和石屋門前肆虐。所以,在那些苦掙苦熬的平民百姓眼裏,新奧爾良總像是他們想象中的一個夢,一個時刻被一種意識不到的卻很頑強的集體意誌所完全操縱的夢。

“可巴黎,巴黎是一個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世界,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因此,她看上去似乎還處於拿破侖三世的時代,高聳的建築物、宏偉的大教堂、寬闊的林蔭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中世紀街巷。這一切猶如大自然自身一樣無邊無際,不可摧毀。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容,被她那些擠滿美術館、劇院及咖啡廳的快樂而沉醉的大眾所包容,並且從中不斷誕生出天才和聖人、哲學和戰爭,還有輕浮和藝術。這樣看來,即便她身外的整個世界都將淪陷於黑暗中,那些美好的、美麗的和精華的東西仍能在那裏綻放出最美的花朵,甚至連那些美化並護佑她的街巷兩邊的偉岸樹木也與她很和諧,而且美麗寬闊的塞納河也蜿蜒地流過她的心髒。所以,由血液和意識形成的那片土地不再僅僅是土地,它成了巴黎。

“我們複活了。我們墜入了愛河,而且,經過了那些在東歐流浪的絕望夜晚之後,我是那樣地欣喜,所以,等克勞迪婭把我們搬進嘉布遣大道的聖加布裏埃爾旅館時,我便完全被它折服了。據說那是歐洲最大的旅館之一,它那極寬敞的房間使我們記憶中老鎮的房子相形見絀,而且同時使人聯想到一種很舒服的氣派。我們將住進最好的一套房間,窗戶全都朝著有氣燈的林蔭大道。傍晚時分,林蔭大道的瀝青人行道上全是些散步的人們,還有川流不息的馬車,載著盛裝的女士們和先生們,駛向杜伊勒利宮的歌劇院或喜劇院、芭蕾舞劇院、戲劇院、舞廳以及宴會廳。

“克勞迪婭溫和而有條理地向我講述著花銷的種種緣由,可我能看出她對凡是定購物品均需經我點頭這一點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那樣對她來說很累。她說,飯店不聲不響地給我們以絕對的自由,使我們夜間活動的習慣不會在歐洲遊客的連續報道中曝光;派不知名的員工絲毫不差地料理我們的房間,而我們就得為自己這樣的隱私和安全付出巨款。可事情遠非如此,她購物還有另一種狂熱的目的。

“‘這是我的天下,’她坐在露天陽台前的一張小天鵝絨椅子上向我解釋道,兩眼看著飯店門前那些一輛接一輛停放著的長長一排布魯厄姆車①。‘我一定要為所欲為。’她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於是,一切也就如其所願了:極漂亮的玫瑰色和金黃色的牆紙,很多用錦緞和天鵝絨裝飾的家具,四帳杆大床上的繡花枕頭以及絲質飾品。每天,數打玫瑰出現在大理石壁爐架和嵌花桌子上,擠滿她梳妝室裏掛著簾子的壁龕,映在那一個個傾斜的鏡子中,數不勝數。最後,她又將那些高大的落地長窗堆滿,使它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山茶和蕨類植物的花園。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些花草。‘我想念花,勝過其他的一切。’她甚至在那些我從商店及美術館買回的,那些我在新奧爾良從未見過的精美油畫中尋找花——從用古典手法創作的、能誘使你去觸摸的那種落在立體台布上的花瓣形象逼真的花束,到一種用全新的使人眼花繚亂的創作風格表現的花卉。在那種繪畫風格中,色彩似乎濃烈得耀眼刺目,舊的線條感和完整性被打破,人的視覺似乎到了近乎錯亂的地步;那些花好像就長在眼前而且還像燈火一樣在眼前閃動跳躍。巴黎的氣息流進了這些房問。

①一種馭者座在車廂外的四輪馬車或駕駛座敞頂的轎車。

“在那兒,我發覺自己就像呆在家裏似的,又一次拋開了那些他人友善地強加於我的虛無飄渺的天真夢想,因為那裏的空氣就像我們在皇家大街的家中庭院裏的一樣清新甜美,而且亮得刺眼的煤氣燈將一切照得生機勃勃,甚至連那裝飾華麗的高高天花板都被映得透亮。燈光追逐著那些鍍金的花體字,在枝形吊燈上的一些小飾物中間搖曳。那時沒有黑暗,也不存在什麼吸血鬼。

“雖然我一直追尋得很苦,但是想到僅需一個小時,我們倆,父親和女兒就可以乘上篷式馬車,高雅奢華地漫遊在塞納河畔,過橋進入巴黎著名的拉丁區,在那些陰暗狹窄的街巷中尋覓曆史的足跡,而不是追逐一個個受害者,那該有多甜蜜呀。然後,緊接著,我們再回到支著黃銅薪架的壁爐旁,聽鍾擺嘀嗒嘀嗒地響,玩攤在桌上的紙牌。詩集、戲院的節目單,以及環繞整個大飯店的低柔的嗡嗡聲、隱隱約約的小提琴聲,一個婦人在用一種勝過毛刷刷刷聲的輕快而活潑的聲音在聊天,還有頂樓上,一個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對著夜空不停地喃喃自語:‘我懂了,我就要,我就要弄懂了……’

“‘這就是你想要做的嗎?’也許就是為了讓我知道她沒忘記我,克勞迪婭問道。此時她已不聲不響地呆了幾個小時了,也沒有談到吸血鬼,可就是有點不對勁。回憶不再似往日的寧靜,而是心事重重。那是一種憂思,一種難以抑製而流露出的不滿。盡管當我叫她,或者回答她的時候,那種情緒會從她的雙眸中暫時消退,可那種怒氣看來已快是紙包不住火了。

“‘喔,你是知道我想怎麼做的,’我答道,執著地固守著我個人意願的神話。‘在索邦神學院附近,近得足以聽見聖·米歇爾街上喧囂的地方有個閣樓,那裏夠偏遠了吧。不過我基本上還是願意去住的,就像你一樣。’但我看得出,她很惱火。她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沒救了。別離得太近,別用我要求你的來要求我:你滿意了嗎?’

“我的記憶太清晰,太鮮明。任何東西都會從周邊慢慢磨損,而那些未被磨損掉的也會漸漸軟化。同樣地,那些任何藝術家或相機都難以捕捉的可怕景象,縈繞於心,如同墜在項鏈下麵的小相盒中的相片,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柔和起來了。我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出那最後的夜晚,克勞迪婭坐在鋼琴旁,而萊斯特正在演奏,在準備死。當萊斯特嘲笑她時,她臉上扭曲的神情立刻變得像張麵具似的可怕。如果,事實上他根本就是行屍走肉的話,那他彈琴時的全神貫注倒使他看上去像個活人。

“在克勞迪婭心中有某種東西正在積聚,並且正慢慢地向這個世界上最不情願的目擊者泄露出來。她最近開始對非兒童佩戴的戒指及手鐲有了強烈的愛好。她走路時那洋洋自得、前挺後仰的樣子並不像個孩子。她常常在我前麵走進一個個賣婦女時裝用品的小店,伸出傲氣的手指,指點著要買的香水或手套,然後自己付賬。我從不走遠,但總是不自在——並非我在這偌大的城市裏有什麼懼怕,而是怕她。對她的那些受害者來說,她曾一直是個迷路的孩子,一個孤兒,可現在她似乎變成了其他什麼東西,某種對屈從於她的路人們而言的邪惡而且恐怖的東西。可那常常是她私人的事情。我會被扔下一個小時,在巴黎聖母院那有雕刻的高大建築物附近逗留或在公園邊上的馬車裏坐等。

“可是有一天晚上,當我在飯店房間裏那張大床上醒來時,身下的書嘎吱嘎吱地硌得我很不舒服,而且我發現她不見了。我不敢問服務員們有沒有看見過她。我們慣於迅速而神秘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對他們來說,我們無名無姓。我在走廊、人行便道,甚至舞廳,以及一些想到她獨自一人在那兒就會有種莫名恐懼襲來的地方搜尋她的蹤影。可後來,我終於看見她穿過門廳的邊門進來了,帽沿下的頭發因沾上了雨水而亮晶晶的。那孩子像是在惡作劇般淘氣地橫衝直撞,令那些溺愛她的男女們臉上平添光彩;當她爬上寬大的樓梯並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我一樣。不可思議,一種奇特而優雅的怠慢。

“正當她取下鬥篷,甩甩頭發,灑出一陣金色的雨滴時,我將身後的門關上了。她帽子的飄帶弄皺了,鬆鬆地垂了下來。當我看到她那孩子氣的裙子、那些飄帶以及她懷抱的某個相當令人欣慰的東西——一個小瓷娃娃時,我心裏明顯地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她仍然對我一言不發,忙著擺弄那個瓷娃娃。那瓷娃娃的荷葉邊裙子下麵,兩隻設法用鉤或金屬線相連的小腳像鈴鐺似的丁丁當當作響。‘這是個女娃娃,’她抬頭看著我,說道,‘看見嗎?一個女娃娃。’她將娃娃放在了梳妝台上。

“‘是的,’我低聲說。

“‘一個女人做的,’她說。‘她做小娃娃,全都一樣的,玩具娃娃,滿店鋪的玩具娃娃。後來我對她說:“我要個女娃娃。”’

“這真是又好笑又神秘。此刻她正坐在那兒專心致誌地看著那個娃娃,濕漉漉的頭發一綹綹地貼在高高的前額上。‘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替我做嗎?’她問道。我真希望當時屋裏有陰影,那樣我就能從那過旺的火苗映照下的溫暖地帶撤到某個暗處,那樣我就不會像坐在一個燈火通明的舞台上似的坐在那張床上,看著我眼前的她,看著一麵麵鏡子裏映出的她,一個又一個泡泡袖。

“‘因為你是個漂亮的孩子,她想讓你開心。’我答道,聲音很小,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

“她啞然失笑。‘漂亮的孩子,’她瞥了我一眼說道,‘你還是這樣看我嗎?’接著,她臉色陰沉,又開始玩那個娃娃。她用手指把娃娃那小小的、鉤針編織的領口向下拉到了瓷娃娃的胸部。‘是的,我很像她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你應該看看她在那個店裏幹活的樣子,全神貫注地做她的娃娃。每個娃娃都有同樣的臉和嘴唇。’她用手指摸著自己的嘴唇。這時,有某種東西突然改變了,就在房間自身的四堵牆內,那些映著她形象的鏡子也顫動起來,仿佛房子下麵的大地在歎息一般。街上的馬車隆隆駛過,可它們太遙遠。然後,我看見了她那仍舊孩子氣的身影在幹什麼:她一手拿著娃娃,另一隻手摸她的嘴唇;拿著娃娃的手在用力揉捏著,啪的一聲,那娃娃被捏成了一堆碎片,慢慢從她那張開的血淋淋的手掌中掉落到地毯上。她絞擰著那條小裙子,落下一陣亂飛的碎屑。我挪開視線,隻從爐火上方傾斜的鏡子中看著她,發現她正用兩眼從頭到腳地掃視著我。從那麵鏡子裏,我看見她向我走過來,挨近我坐在床上。

“‘你幹嗎往旁邊看,幹嗎不望著我?’她問話的語氣很平和,聲音清脆,很像銀鈴。可後來她又輕柔地笑了,一種婦人的笑。她問道:‘你覺得我會永遠做你的女兒嗎?你是傻子們的父親呢,還是父親中的傻子?’

“‘你說話的口氣對我很不友好,’我說道。

“‘唔……是不太友好。’我想她是點頭同意了。在我眼角的餘光中,她是一團火焰,藍色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可他們怎麼看你,’我強捺住性子問道,‘外麵的那些人?’我指著敞開的窗戶。

“‘看法很多,’她笑著說,‘看法很多。男人們說起理由來總是很有一套的。你見過那些人們花錢去取笑的東西嗎,公園裏的小矮人、馬戲團的小醜們,還有畸形人?’

“‘我隻不過是個巫師的徒弟!’我突然任性地大吼起來。‘徒弟!’我說道。我很想觸摸她,撫弄她的頭發,但我懼怕她,坐著沒敢動。她的怒火似乎是一點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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