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1 / 3)

“‘左邊’

“‘有多遠?’

“她的手死命掙紮著。‘三英裏。’她大口喘著氣。我放開了她,她向後一跌,撞到了門上,眼睛大睜著,充滿恐懼和迷惑。我已經轉身要走了,但是冷不丁地她在後麵大喊著叫我停一下。我回過身,看見她從頭頂的門梁上扯下十字架向我擲過來。刹那間,在我噩夢般記憶的遠景深處,我看見巴貝特多年以前像她一樣瞪著我,說著那幾個字:‘離開我,撒旦。’但是女人的臉是絕望的。‘拿上它,求你,以上帝的名義,’她說,‘快些跑。’門關上了,把我和克勞迪婭留在了徹底的黑暗當中。”

“不久,我們那微弱的車燈光就穿行在緊逼在兩邊的隧道般的黑夜裏,仿佛那村莊從未存在過。我們蹣跚前行。在一個轉彎後,車軸吱吱響著,迷蒙的月光片刻之間勾勒出鬆林那邊遠山蒼灰的輪廓。我不停地想著摩根,那些無法驅除的聲音和我自己摻雜著恐懼的期待糾纏在一起,想著要見到那殺了愛米莉的東西,那個毫無疑問是我們當中一員的東西。而克勞迪婭正處於一種激狂的情緒中。假如她自己能駕駛馬車的話,她早就會拿過韁繩了。她不停地催促著我使用馬鞭,野蠻地抽打著突然戳到我們麵前車燈裏的低矮樹枝。顛簸中,她緊抱著我腰的手臂像鋼鐵一樣堅定。

“我記得道路陡急一轉,車燈劈啪作響。克勞迪婭在疾風中喊叫著:‘在那兒,路易,你看見了嗎?’我使勁一拉韁繩。

“她屈著膝爬在我背上。馬車顛簸震顫著,像海上的一艘船。

“一大朵羊毛般的雲將月亮從背後釋放出來,高高聳立在我們頭頂上的是塔樓的暗影。一扇長窗顯露出外麵蒼灰的天空,我坐在那兒,抓住座椅,試圖平息腦袋裏嗡嗡的騷動。馬車已經停穩。一匹馬低嘶一聲,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克勞迪婭在說:‘路易,來吧……’

“我喃喃說了些什麼,一聲簡短而不耐煩的否決。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可怕印象,覺得摩根就在我附近,用那種在小酒館裏請求我時的低沉、感人的語調在和我說著話。夜幕之下,周圍沒有一絲生命的響動,隻有風和樹葉輕柔的沙沙聲。

“‘你想他會知道我們要來嗎?’我問。我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很陌生。在那小小的車廂裏,我好像無法逃開,仿佛那濃密的森林也不是真的。我想我發抖了。而後,我感覺到克勞迪婭的手十分輕柔地撫摸著我抬到眼前的那隻手。細高的鬆樹在她身後波濤一樣湧動著,鬆濤聲也越來越響,好像有一張大嘴吸進了微風,形成了一股旋風。‘他們會把她埋在十字路口嗎?那是他們想做的嗎?一個英國女人!’我低聲說道。

“‘要是我有你那麼大個兒……’克勞迪婭在說,‘要是你有我這樣的一顆心,噢,路易……’她的頭現在傾向我,以一種吸血鬼的姿勢彎下來吻我。我不得不閃避了一下。但是她的嘴唇隻是很溫柔地覆蓋在我的唇上,找到一個地方吮吸著我的氣息,又將它吐回到我口中。我用手摟住她。‘讓我來領著你吧……’她請求我說。‘現在已沒法回頭了,’她說。‘抱著我,把我放下去,放到路上。’

“時間好像變成了永恒。我隻是坐在那兒,感覺著她的嘴唇吻過我的臉頰和眼睛。而後她開始行動了,溫軟的小身體驟然離開我身旁,動作優雅而又敏捷。她現在看起來像是懸垂在馬車旁的空氣中。她的手握緊了我一會兒,然後鬆開了。我看到她仰視著我,立在車燈下微微顫動著鋪灑了一地的光亮裏。她招手示意,一邊向後退著,一步接一步。‘路易,來吧……’直到她威脅說她要消失在黑暗中。我匆忙把車燈從掛鉤上取下,站在她身邊叢生的高草中。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危險嗎?’我低沉著嗓子說。‘難道你不能把它像空氣一樣吸進呼出嗎?’她嘴上露出一個倏忽即逝、捉摸不定的微笑,轉向了山坡。提燈的光在迎麵而來的森林裏辟開了一條通道。她纖秀、白皙的小手將披風上的羊毛圍脖又拉緊了一些。她向前走著。

“‘先停一下……’

“‘恐懼是你的敵人……’她答道,並沒有停住腳步。

“她走在燈光前麵,步履堅定,甚至在那些高草也給碎石讓路的地方,依然執著地走著。森林變得愈加深遠了,月亮慢慢隱去,頭頂上樹枝濃結密織,遠處的塔樓也消失不見了。很快,馬的聲音和味道也漸漸湮沒在低旋的風中。‘留神點,’克勞迪婭低聲說。她前行著,毫不減速,隻偶爾碰到纏結的藤蔓和看起來像藏身之地的石塊時才停下來。那廢墟是古老的,但是否曾經有疫病、大火或是外邦的敵人洗掠過這個城池,我們已無法知道了。隻有那修道院是真的保存下來了。

“現在有種像風聲和葉聲的聲音在黑暗中低響著,但那不是風也不是樹。我看到克勞迪婭的背繃緊了,白色手掌一閃,慢慢地放緩了腳步。而後,我明白了那是水聲,蜿蜒沿山勢而下。遠遠的前方,透過黑色的枝極,我看到一條筆直的、月光照亮的瀑布垂泄而下,落入下麵的一個水花四濺的水塘中。克勞迪婭的黑影出現在瀑布前方,手抓住旁邊潮濕泥地裏一段裸露的樹根。我看到她手腳並用,攀爬著那古老的懸崖。胳膊輕微顫抖著,小靴子猶疑了一會兒,然後又踩下去扒穩,接著又一次垂蕩開。水冰寒,散發到空中一種芳香。水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於是有一會兒我覺得安定多了。周圍的森林沒有任何響動。我側耳細聽,感官悄然分辨出樹葉的音律。沒有別的什麼聲響。後來,一種感覺慢慢地攫住我的心,像一陣涼氣沿著手臂爬上來,爬到喉嚨口,最終爬到了臉上。這夜晚太荒涼了,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似乎連飛鳥也避離了這個地方。原本這裏應該有形形色色的生物在河岸周圍活動。而克勞迪婭,在我上方突出的岩石上,正伸手在夠提燈。她的披風掃過我的臉。我舉起燈,她就像一個古怪的小天使,突然躍入了光亮中。她把手伸給我,好像盡管她身材幼小,她倒可以幫助我爬上河堤似的。片刻之後我們又開始往前走了,穿過小河,上山了。‘你感覺到了嗎?’我小聲說,‘這裏太安靜了。’

“但是她的手握緊了我的手,仿佛在說,‘安靜’。山勢變得更加陡峭了,寂靜是那樣壓迫人的神經。我試著去看光圈的邊界,看它在我們前麵照見的每一塊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動。我伸出手拽住克勞迪婭,幾乎是猛然把她拖到了麵前。但那隻是一隻爬蟲,揮動著尾巴急速地消失在草葉中。葉子停下不動了。但是克勞迪婭退到我身後,躲在了我鬥篷的皺褶下麵,一隻手牢牢地抓住我的外衣。她好像在推著我往前走,我的披風落在了她自己那件鬆鬆披下的鬥篷上。

“不久,河水的氣味消失了,清亮的月光在某一瞬間流瀉下來。我看見我們正前方的樹林間出現了一個罅隙。克勞迪婭抓牢提燈,關上了它的金屬門。我走上去阻止她,兩人的手爭搶著。但是她靜靜地對我說:‘把你的眼睛閉上一會兒,然後慢慢睜開。這樣,你就會看見它。’

“當我這樣做時,一股涼氣襲上身來,我隻好扶牢她的肩膀。當我睜開眼睛時,看見了遠處樹叢外修道院綿長低矮的圍牆,以及巨形塔樓高高的方頂。遠遠的,是一處巨大的黝黑穀地,上方閃耀著冰雪覆蓋的山巒峰頂。‘來吧,’她對我說,‘輕一點,要像你身體沒有重量似的。’她毫不遲疑地走向了那些圍牆,走向了不管是什麼樣的、在它們的庇護所裏等待著我們的東西。

“一會兒我們就找到了可以進去的裂縫,那巨大的開口還是要比周圍的圍牆黑暗一些。藤蔓纏繞在它的邊緣,像是要把石頭固定在位置上。石頭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在高高的上方,穿過那敞開的空間,我隱約看見一縷縷雲彩下稀微閃爍的群星。寬大的樓梯向上延伸著,通往各個角落,一直延伸到麵對著穀地的狹窗。第一級台階下,在陰暗中顯出了那巨大的,黑洞洞地通向修道院殘存的房間的入口處。

“克勞迪婭現在紋絲不動,仿佛變成了石頭。在這潮濕的建築群裏,甚至連她那輕柔的鬈發也不再飄動。她在靜聽,於是我也和她一同傾聽。隻有風的翻轉低旋。她移動了,遲緩地,不慌不忙地,伸出一隻腳慢慢在她前麵的濕土裏清理出一塊空地。我看見那裏有一塊平坦的石頭。她輕輕用腳跟敲擊著,它聽起來像是空心的。然後我就看見了它那巨大的形狀,矗在遠處的一角。隨後,有一個清晰可怖的景象進入了我的腦海:那村子裏的男人女人包圍著這塊石頭,用一根巨大的杠杆撬起它。克勞迪婭的目光掃視著樓梯,然後落在下麵就要崩塌的門廊上。月亮從一片飄渺的雲後露出身影。克勞迪婭突然動起來,站到我身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你聽見了嗎?’她低聲道,‘聽。’

“那聲音非常低,一般人是聽不見的。而且它不是從廢墟這邊傳過來的,是從遠處傳來的;不是沿著我們爬上坡來的那條迂回幽長的小路傳過來的,而是從另外一條沿著山脊而上的路,直接從那個村莊傳過來的。起先隻是一陣沙沙聲,一種擦刮聲,但是非常穩定;而後那沉重的一隻腳的腳步聲就開始能分辨得出了。克勞迪婭的手握緊了我,輕輕用力把我無聲地推到樓梯的斜坡下。我可以看見她衣裙的褶皺在披肩的邊緣下輕微起伏。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我開始感覺到那是一隻腳很重地踏在前麵,而另一隻腳慢慢地拖過地麵的聲音,是跛腳。腳步聲在颯颯風聲中越來越近。我的心在胸膛裏猛烈跳動,我感到太陽穴的血管緊繃起來,一陣寒戰傳過四肢,襯衫的纖維貼在身上,衣領變得僵硬,鈕扣摩擦著披風。

“而後有一絲氣味隨風飄來,是血的味道。這立刻刺激了我,令我難以抑製自己的欲望。甜香的人血,滿溢的、流動的人血。而後我聞到活人肉的味道,聽到伴隨著腳步起伏的幹澀粗重的呼吸聲。跟著又傳來另一種聲音,微弱的,摻雜在第一種聲音當中。當腳步聲越來越踏近圍牆時,我聽清了那是另一個生命斷斷續續、窒噎的呼吸。我可以聽見那個生命的心,不規則地跳動著,是一種可怕的悸動。但在那顆心之下是另一顆心髒,那有力搏動著的心跳聲,越來越響,一顆和我一樣強壯的心!而後,在那犬牙交錯、凸凹不平的縫隙間,我看見了他。

“他那巨大、強壯的肩膀首先顯露出來,接著是長長的鬆弛的胳膊和手,彎曲的手指。然後我看見了他的頭,另一側肩膀上扛著一個軀體。在斷裂的門廊裏,他直起身,卸下了身上的重量,直直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的黑暗。我望著他時,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變得堅硬起來。夜空下,他頭部的輪廓近在眼前,但是臉上什麼也看不清楚,除了眼中月光空洞的反射,好像那隻是個玻璃碎片。然後,我看見了他鈕扣的閃光,聽見它們在他甩開手臂時沙沙地響動著。他屈著一條長腿,向前移動了,進入塔樓直衝著我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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