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1 / 3)

“‘路易……’他聲息微弱,終於抬起了一下頭,隨即又落回到沙發上。‘路易……是苦艾。苦艾太多了!’他喘著粗氣說道,‘她用苦艾給他們下了毒。她給我下了毒。路易……’他試圖舉起他的手。我走近了些,中間隔著桌子。

“‘回去!’她又說了一遍。這時她從沙發上滑了下來,向他靠攏過去,像他看那個孩子一樣凝視著他的臉。‘苦艾,父親,’她說,‘還有鴉片酊。’

“‘魔鬼!’他對她說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裏去。’他掙紮著要起身。‘把我放到棺材裏去!’他聲音嘶啞,幾乎聽不到;雙手顫抖著舉了起來,然後又落回原位。

“‘我會把你放到你的棺材裏去的,父親,’她說著,好像正在安慰他,‘我會把你永遠地放在那兒的。’說完,她從沙發墊子下麵抽出一把廚房裏用的大餐刀。

“‘克勞迪婭,別這麼幹!’我對她說道。但是她臉上閃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惡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兒。她切開了他的喉嚨。他發出了一聲尖利、窒息的喊聲。‘上帝!’他喊叫著,‘上帝!’

“血從傷口噴湧而出,順著襯衫前襟、外衣流下來。從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會像那樣噴流出來的。所有的血,他從那個男孩身上吸來的,還有在那個男孩之前吸來的血,都噴射出來。他不停地晃動著腦袋,扭曲著,使得冒著血泡的傷口大張開來。她現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的身體向前倒下,嘴大張著,犬牙露了出來,兩隻手狂亂地伸向刀子,顫動著想握住把手,卻又滑開了。他抬頭看著我,頭發垂落在眼睛裏。‘路易,路易!’他又大聲喘息著說,然後歪向一邊,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視著他。血像水一樣,流淌得到處都是。他呻吟著,一隻膀子按在胸口下麵,另一隻胳膊在地板上亂推,試圖抬起自己的身子。而此刻,她突然撲到他的身上,兩隻胳膊緊緊鉗住他的脖子。他掙紮著,而她死命地咬了進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著粗氣叫喊著,抗拒著,拚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騎在他身上,身體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搖動,拋起來又掉下去,直到她撤開身子。她迅速站穩在地上,退離開他,雙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雲翳,但旋即散去。我轉過身子不去看她。看到的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來,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隻是搖搖頭。一時之間,整個房子都好像在搖晃。但是她又說:‘看看他怎麼了吧!’

“他靜止不動了。此刻他仰麵躺著,整個身體開始縮攏、變幹,皮膚粗厚、遍布皺紋,而且非常蒼白,所有細微的血管都顯露出來。我大口喘著氣,但是無法把視線移開。他骨架的輪廓開始顯現出來,嘴唇向後翻退過去,露出了牙齒,鼻子上的肉枯幹了,隻剩下兩個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樣,瘋狂地盯著屋頂,眼珠上下翻動著,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著骨頭的一張皮。衣服空蕩蕩輕塌塌地貼在了骷髏上。最後,他那瞳孔翻向頭頂,眼白變黯淡了。那堆東西躺在那兒,靜止不動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發、一件大衣、一雙閃亮的靴子;而這就是那曾經是萊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東西。我無助地看著它。

“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克勞迪婭隻是站在那兒。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麵的編織花環。血在地板上黏糊糊地發著幽光。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臉頰上都沾著血汙。她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在擦那些血跡,猛打著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而後她說:‘路易,你必須幫我把他從這兒弄出去!’

“我說:‘不!’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和她腳邊的屍體。

“‘你瘋了嗎,路易?不能把它留在這兒!’她衝著我說。‘還有那兩個男孩。你必須幫助我!那另外一個是死於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說得對,而且必須這樣做;然而這看起來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著我,幾乎是指示著我去做每一步。我們發現廚房的爐子裏還堆滿了她殺死的母女倆的骨頭——這是一個危險的失誤,一種愚蠢的做法。於是她把它們慢慢地扒出來裝在袋子裏,沿著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馬車那兒去。我親自套上馬,噓聲讓那醉酒的馬夫安靜下來,然後把靈車駛出了城外,朝著聖讓湖的方向,朝著那一直延展到龐查特雷恩湖那邊的沼澤駛去。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著。我們趕著馬一直向前走,經過零星散布的農舍前用汽燈照亮的大門。路越來越窄,遍布轍痕。沼澤在我們兩邊顯現出來,其間矗立著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牆。我可以聞見泥淖的惡臭,聽見動物的瑟瑟響動。

“克勞迪婭已經在我願意去觸碰萊斯特的屍體之前將它用床單包了起來。然而,讓我恐懼的是,她在那上麵灑滿了長莖菊花。因此,當我最後把它從馬車上抬下來時,就有了一種甜蜜的葬禮的味道。它幾乎毫無重量,軟塌塌的,就像用繩結和繩索結成的什麼東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水升上來,灌滿了我的靴子,我的腳在下麵的軟泥上試著找到一條路,遠離擱兩個小男孩的地方。我扛著萊斯特的殘骸走向越來越深、越來越遠的沼澤腹地,盡管我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直到最後我幾乎看不見小路蒼白的輪廓,而天色又不祥地顯示出黎明將至時,我才鬆開手,讓他的屍體順著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我站在那兒發抖,看著黏滑的泥淖表麵下像壽衣一樣、不成形的白色床單。自馬車離開皇家大道以來一直保護著我的冷漠,此時險些就要被掀揭開來,使我突然像被剝了皮一樣,怔視著,想道:這是萊斯特,這是所有的變幻和神秘,死了,淹沒在永遠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覺被牽引著,好像有某種力量催迫著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來。這種力量是如此特別、如此強烈,相形之下,任何聲音的發出都顯得隻是一種低語而已。這種力量不用借助於語言就這樣說道:‘你知道你該怎樣做。到黑暗中來。讓所有的一切都離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聽到了克勞迪婭的聲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透過那糾纏的藤蔓,看見她煢煢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著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環繞著我,躺在緊閉的棺材當中,把頭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口,喁喁細語說她愛我,說我們現在已永遠擺脫了萊斯特,自由了,等等。‘我愛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說著,直到黑暗最終隨著棺蓋降臨,仁慈地將所有的知覺隔離在外。

“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在翻檢他的東西。那是一個十分冗長繁瑣的過程,她一語不發地耐著性子,但卻潛藏著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櫥裏的東西拖出來,把抽屜裏的東西倒在地毯上,從他的衣櫥裏拉出一件又一件夾克衫,把口袋翻個底朝天,把那些硬幣、戲票和碎紙頭扔到一邊。我站在他房間的門裏邊,愕然地看著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兒,堆滿了領巾和花毯。我有一種想打開它的衝動,我希望在那裏麵能看到他。‘什麼也沒有!’她最終以厭惡的口吻說道。她把衣服揉成一團塞在壁爐裏。‘沒有一點他來曆的線索!’她說道,‘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她看著,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別過臉去,不願看她。我回到為自己保留的臥室,坐到了床上。房間裏放滿了我自己的書,還有從我媽媽和妹妹那兒保存下來的東西。我聽到她在門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該死!’她對我說。

“‘那麼我們也該死。一樣的。在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離開我。’我的話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頭腦本身隻是亂七八糟的混亂一團。‘我會照顧你因為你沒法照顧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個你為自己買的盒子裏。別靠近我。’

“‘我告訴過你我打算這麼做,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她的聲音從未聽起來這樣脆弱,像一隻小銀鈴發出的。我抬頭去看她,感到驚覺,但不為所動。她的臉看起來不像她的臉,從來沒有誰在洋娃娃般的臉上堆下過這麼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雙唇顫抖著。‘我那樣做是為了我們兩個。這樣我們才可以自由。’我看著她就覺得受不了。她的美麗,她表麵上的純真,還有這種可怕的不安。我從她身邊走過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後退了幾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樓梯的欄杆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麼多年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從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那個很久以前的夜晚起,當她還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媽媽身上的時候起,我就再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她在哭!

“她的哭聲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聲聽起來那樣無心、那樣無助,就好像她並不是要哭給誰聽,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會給整個世界聽到一樣。我發現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我常坐著讀書的地方,雙膝蜷縮著,整個身軀隨著抽泣而抖動。這哭聲太讓人難受了,比她有生命時的哭泣還要發自肺腑、痛徹全身。我慢慢地、輕輕地坐下來,坐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頭,仿佛受了驚的樣子,眼睛大睜著,嘴唇翕動著,臉上淚痕交錯,浸透著淡紅的血色。她的雙眼盈盈欲泣,淺紅色的淚滴在小手上留下點點斑痕。她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看見似的。她把頭發由前額攏向後邊,身體伴著一陣幽長低沉、欲訴欲求的抽咽顫動著。‘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無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願不做這樣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無法挽回了。’她用雙臂繞著我,爬到我懷裏,在我的心口嗚嗚地哭起來。我的雙手不願去撫摸她,但卻不由自主地把她摟住,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離了你我無法生活……’她喃喃私語,‘如果沒有你,我寧願死。我會像他那樣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無法忍受你不愛我!’她啜泣得越發厲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後低下頭,親吻了她柔軟的脖頸和麵頰。冬天的果子。生長在魔幻樹林裏的果子。在那兒,果子永遠不會從枝頭落下,花兒永遠不會凋落,永遠不會枯萎。‘好了,我親愛的……’我對她說,‘好了,我的愛……’於是我輕輕緩緩地搖晃著懷裏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來,嘴裏絮絮地說著我們會有的永久快樂,永遠擺脫了萊斯特的羈絆,可以開始我們生命的偉大曆險了。

“我們生命的偉大曆險。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末日,那麼死又意味著什麼呢?而且除了一個詞組之外,誰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麼?因為誰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麼?我已經活了兩個世紀了,看見幻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而我永遠年輕也永遠古老,不再擁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著,像一座銀鍾在虛空裏嘀嗒嘀嗒地走著:妝扮過的麵孔,精雕細刻的指針沒人看見,麵前也沒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種不是光的光照著,就像在創造光之前上帝憑借其創造出世界的那種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鍾表一樣準確,在一間像宇宙一樣巨大的房間裏。

“我在街上走著。克勞迪婭已經殺人去了,她頭發和裙子上的香水味還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視線遠遠地投向前方,像燈籠發出的蒼白的光。我發覺自己在大教堂外麵。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著什麼呢?我在想著我弟弟的死,想著焚香的氣息,想著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想進入那葬禮的房間,聽聽女人們高低起伏吟唱頌歌、撥動念珠的聲音,聞聞蠟燭的味道。我還能記得那哭聲,清晰分明,好像能夠觸摸得到,仿佛那隻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門後。我看見自己快步走過一條通道,輕輕地推開了門。

“大教堂的正門矗立在廣場對麵的巨大陰影裏,但門是開著的,我能看見裏麵柔和閃爍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們正在參加為星期天彌撒和聖餐禮舉行的懺悔儀式。蠟燭在燭台上微弱地燃燒著,在大廳的頂頭,聖壇在昏暗的陰影中隱約可現,上麵擺滿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們就是將我弟弟送到位於此處的老教堂,舉行了最後的儀式。我忽然意識到,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再也沒有踏上過這裏的石階,走進過門廊,穿過這些敞開的大門。

“我毫無恐懼。如果說有什麼的話,也許,那就是當我走進陰暗的大廳、看見遠處聖壇上的聖櫃時,我盼望著一些事能發生,盼望著石階的顫動。我想起曾有一次從這兒經過,當時那些窗戶熠熠閃亮,歌唱聲直傾泄到傑克遜廣場之上。我猶豫了一下,想著萊斯特是否有些從未告訴過我的秘密,某些我一進去就會摧毀我的秘密。我能感覺到某種力量在迫使我進去,但是我把這種力量從頭腦中驅除出去,擺脫了那些敞開的大門和裏麵眾聲誦禱的吸引。我曾經給過克勞迪婭某樣東西,給過她一個娃娃,一個新娘娃娃,是我從一個熄了燈的玩具店櫥窗裏拿來的,放在用彩帶和包裝紙裝飾好的大盒子裏。送給克勞迪婭的布娃娃。我記得我的手緊抓著它,聽著身後管風琴恢宏的共鳴聲,蠟燭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時我又想起那一時刻,想到我看到聖壇、聽到祈禱文那一瞬間的恐懼。我又一次頑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見靈柩沿著中間的走道緩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後麵。我現在不再感到恐懼。就像我剛剛說過的,當我沿著黑暗的石牆緩慢地走動時,如果我能感覺到什麼的話,那就是對恐懼的期待,對能使我感到恐懼的理由的期待。盡管是夏天,空氣卻潮濕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給克勞迪婭的娃娃。那個娃娃在哪裏?多年以來克勞迪婭一直玩那個布娃娃。突然,我看見自己在四處尋找那個娃娃,執拗地而又毫無意義地,就像一個人在噩夢中四處尋找著什麼東西一樣,不停地碰到打不開的門或關不上的抽屜,一遍一遍地掙紮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中間,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努力都顯得那樣絕望,為什麼猛然看見一把搭著披肩的椅子會引起頭腦裏極度的恐懼。

“我站在教堂裏。一個女人走出懺悔室,從那排著長隊等待著的人們身邊經過。本該進去的下一個男人沒有動;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很敏銳,看見了這一切,於是我轉過去看著他。他正瞧著我。我趕快轉過身背對著他,聽見他走進了懺悔室,關上了門。我沿著教堂裏的走道走著,然後,更多地是由於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認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幾乎要按照老習慣屈膝跪拜了,頭腦中幾乎和任何凡人一樣混亂不安。我閉眼片刻,試圖驅除所有的思緒。我對自己說,隻聽隻看。於是憑借這種意誌的作用,我的神誌又從痛苦的折磨中恢複過來。在昏暗裏,我聽見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禱聲、玫瑰念珠的輕微撥動聲,以及跪在耶穌受難像前的女人的輕柔歎息聲。從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裏散發出老鼠的氣味。有一隻老鼠在聖壇附近的什麼地方活動著,另有一隻老鼠在側麵聖母馬利亞那巨大的木雕祭壇裏。金燭台在聖壇上熠熠發光;一朵盛開的白菊花忽然從花莖處折斷,濃密的花瓣上水珠晶瑩閃亮,一種帶酸味的香氣從20隻花瓶中,從正麵、側麵的聖壇裏,從聖母、基督和聖徒的塑像上散發出來。我注視著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無生命的側麵像、瞪視的眼睛、空空的雙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皺完全迷惑住了。接著,我的身體猛烈抽動起來,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這裏是無生命形式、葬禮塑像和石頭天使的一塊墓地。我抬起頭,看見自己在一個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聖壇的台階,打開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聖櫃,將怪異的雙手伸向那神聖的聖杯,取出基督的聖體,把白色的聖餅撒滿在地毯上,然後從那些神聖的聖餅上踏過,在聖壇前走來走去,將聖餐授予塵土。現在我從座位上起身,站在那裏看著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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