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在抱孩子曬太陽時,她不想到人群中去。她怕別人問她孩子的事。那些人誰知道會懷著什麼樣的心理,誰知道他們會在背後怎麼心災樂禍地笑她。她原來是多麼美啊,人人見她都是笑著,羨慕著,可是,現在她看見的是人們的同情和譏笑。她抱著孩子到大院外去,去三裏外的廣場上。那裏有一片綠地,有很多老人和孩子。在那裏,她碰到一位和她同樣悲慘的婦女,那位婦女的孩子得的是嚴重的癲癇病。那個孩子一點兒都不心疼,可是她看著看著就傷心起來,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她們成了朋友。那位婦女是個下崗工人,叫吳玉珍,她沒有錢去給孩子看病,也對孩子不抱任何希望。她對程琦說,我打算再生一個,你呢,難道你不想再生一個嗎?程琦一聽,沉重地搖搖頭說,不,我不再生了,我要把這一個看好,一定要把他治好。

認識了吳玉珍,程琦覺得自己兒子的病並不算什麼,她越發地自信能夠看好兒子的病。認識了吳玉珍,她便每天都去那兒曬太陽。在那兒,程琦還認識了一個某大學退休的體育係教授,叫霍雷。霍雷在大學裏是教運動生理學的,他對程琦說,我給你教一些讓孩子運動的方法。霍雷還給程琦拿來一套人體運動生理的教材,給程琦講人的生理結構。一段時間裏,程琦回到家裏一直在研究那幾本書。

在那兒,她還認識了一些好心的人,受到了極大的鼓勵。尤其是從霍雷教授那兒,她懂得了如何讓兒子站起來。現在她給陳教授打電話,再也不是講那些江湖術士的藥方,而是和陳教授探討如何治病的問題。她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有時甚至是笑著的。她給陳教授講靈靈的故事時,也繪聲繪色,陳教授也不反感了。不過,陳教授的詫異是顯而易見的,不久,陳教授主動打電話過來,問靈靈的情況。

開庭那天,醫院派了個代表。程琦在廣場裏結識的一幫人都來了,一個報社退休人員還帶了兩個記者來。程琦見來的不是那個死婆娘,心中非常不平。靈靈在法庭上哭了起來,程琦隻顧著生氣,不知道靈靈是要尿尿,她覺得身上熱乎乎地,心裏一震,靈靈把她的衣服尿濕了。靈靈又嚷著要拉巴巴,程琦便抱著孩子到廁所裏去。回來的時候,法庭宣判,由於事前跟孕婦和家屬都進行過溝通,所以對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後果雙方各擔一半,所以醫院給予百分之五十的賠償。

程琦對這個結果非常不滿。她決定上訴。

他們把訴狀呈到法院的當天晚上,邀請律師在外麵吃了火鍋。程琦讓楊樹要了一瓶酒,她給每個人都倒上,然後舉杯對律師說,張律師,先謝謝你前一段時間為我們家付出的辛勤勞動,來幹。說完,她一仰脖子,把酒幹了。楊樹本要從程琦那兒奪來自己喝,沒想到程琦一下幹了,有點愣。這當兒,程琦已經倒拿著杯子,看張律師喝酒。張律師對楊樹說,來,楊總,為我們的初次成功而幹杯。幹了,程琦又倒了酒,自己又先拿起酒杯來說,張律師,這次我要求你。張律師笑了說,程老師,千萬別這樣說,你有什麼話你就說。程琦說,張律師,我給你說,這次,我不僅要那九萬元錢,我還要把楊金秀趕出醫院去,我要的是正義,你知道嗎?張律師看了看楊樹說,我知道,這是我們這次要告的主要原因。

那天晚上,程琦喝了一些酒,話也多起來,她又把自己生孩子的全過程說了一遍,然後又把如何給孩子治病的過程說了一遍,特別是說到她抱著靈靈滿大街和廁所找偏方時,她流了淚。楊樹的眼睛裏也浸滿了淚水,張律師一句話也沒說,隻管頻頻喝酒,最後,張律師對程琦說,程老師,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簡直可以說是太偉大了,這是一個母親的偉大,我真的非常非常尊重你,如果可以話,我就叫你嫂子,行嗎?程琦一把把臉上的淚水抹去,笑著說,那好啊,我不就多了一個弟弟嗎?張律師又喝了一杯酒說,嫂子,我隻說一句話,為了你和楊總,我豁出去了,我不妨給你們說句實話,我辦這個案子時,已經有好多人來找過我,要我盡量地為醫院說話,法院也找過我,我都沒有給你們說,過去,我是看在楊總一直對我好的份上才沒有答應他們的,最近,我經常看見靈靈和你們,時間長了,就覺得你們是我的親人一樣,靈靈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我們真的應該為正義而拚一拚,我估計從明天起找我的人會多起來,也有可能會找你們。

那天晚上,他們談得異常感動。靈靈在程琦的懷裏睡著了。楊樹抱著靈靈往回走,程琦和張律師一邊走一邊繼續談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程琦和楊樹的一些角色已然發生了轉變。程琦自己不知道,楊樹卻非常敏感。

那天晚上,程琦一直很激動。他們躺在黑夜裏聊起來。說起來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聊過了。程琦說,是兒子的不幸讓她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她對今天這個樣子很滿意。她覺得今天的自己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能夠主宰一些什麼,甚至能夠承擔一些正義,能夠為正義而呼號了。她為這個角色感到十分地驕傲。她說,我到現在才明白一點,原來女人的偉大就是自己要站起來,女人渺小是因為過去一直覺得自己不應該爭,不應該承擔社會重任,不應該成為主動者,這不行,這種命運就是幾千年來男人給女人設計的,也是女人自甘成為這樣子而造成的……她在黑夜裏像個演講家一樣大聲地說著,又像是在給學生講課一樣有條有理,絲毫不亂,但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塊塊石頭扔在了楊樹的心上。楊樹不認識身邊的程琦了,他突然間覺得程琦高大起來了,比他高出很多,他得抬頭仰望。他本來是想乘著高興和她溫存一陣。這是他蓄謀已久的。幾個月來,程琦根本就不讓他碰,他憋得很久了。可是,他沒有力量來擁抱和摟住身邊這個女人了。她太高大了,太陌生了。她仿佛不需要性,甚至沒有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