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啊,我等你。”她似真似幻地說。
“好。”我一揚頭把酒喝了。
大家喝酒,抽煙,胡言亂語,直到很晚,有人提出要走,才懨懨地散去。臨走的時候,她給了我她的手機號碼,以後你不用打家裏的電話,打我手機吧。我開玩笑地說:
“別忘了,今晚第十九個電線杆下,不見不散。”
大家都笑著,她也笑著,走了。路上,有人告訴我,美麗和她丈夫現在正在鬧離婚,原因是兩人都不是顧家的人,尤其是她丈夫常常徹夜賭博,從不管孩子和家裏的事。有錢能怎麼樣?照樣不幸福。我有些感慨,她不是一直呆在家裏嗎?同學說,你以為她會待在家裏嗎?她還是那樣,老出去找人打麻將,一打一個通宵。
回到達州的一天,我在辦公室裏發愣的時候,美麗又冒了出來,像塵煙一樣。自從那次聚會以來,我一直在想,她說的那首詩真的是我寫的嗎?如果真的是的話,我這一生就像她說的那樣,做錯了最大的一件事,那就是我放棄了詩人之夢,而跟著程琦過起了艱難的生活。現在我覺得有些人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和程琦生活並不一定是好事,就像這過去的很多年,我們一直在為錢發愁,一直活在一種誤解中。最慘的當然是我了。從我們談戀愛的那一刻起,我就是為著琦琦活著。我們到達州來是為了她,我下海經商是為了她,我一度兼職跑斷腿是為了她,我強迫自己適應各種環境也是為了她,我現在拚命往上爬也是因為她。她永遠都對我不滿,而我永遠都想辦法得對她的這種不滿負責。相反,我對她很滿意,我對她沒有絲毫的過分的要求。我為她放棄了詩人之夢,放棄了一切尊嚴與自由,我失去了本性。
我想給美麗打個電話,就想胡亂聊幾句,一種莫名的衝動。我感到我壓抑得太久了。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一看電話,心裏電了一下。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美麗的電話。她在家裏,說是昨晚上喝多了,
剛剛起床,就想到了我。她問我那次明明不是說好的在第十九根電線杆底下約會嗎?她去了,一直等到十一點,才生氣地回去。她說得像真的。我不相信,她卻非要證明。她還說,那天她專門穿了件披風,大紅的,有很多流蘇的那種。她說那天下午她還做了頭,美容了一番。她說得像真的。我有些相信,不過,還是一笑置之。我們聊了很久,直到下班時,她還沒有說完。我便一邊走,一邊繼續跟她聊著。
從那以後,美麗常常給我打電話。我也偶爾打一個,但總是怕長途費太貴,說不了幾句就掛了。美麗笑話我說,你是不是怕電話費貴?我在這邊紅了臉,說,不是,是我辦公室裏來的人太多。美麗笑著說,以後我給你打吧。我聽了她的話後,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齷齪了?
從那以後,我們至少一星期要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是美麗打過來。即使是我打過去,她也馬上會說,你掛掉,我打過去。我有一次生氣了,你還真以為我小氣啊,這點電話費算得了什麼。她在那邊卻笑了,你看你這人,怎麼認真幹什麼?我是說我平常連個電話都不打,唯一就是給你打,你就讓我過過這種癮吧,否則我會發瘋的。她的話讓我頓時舒服多了。慢慢地,我覺得她實際上很能體諒人,是個好女人。她常常會關心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說我應該怎麼樣,她還說我不能太吃油膩的東西,說我不要一味地坐著,等著啤酒肚慢慢起來,說我應該如何跟同事處理關係,等等。她說的頭頭是道,句句中聽。這些話琦琦從來都沒說過,琦琦從來沒關心過我穿什麼衣服,對我的事很少過問,當然,她也是沒有時間過問,但最重要的是,她從來都是我在關心她,她已經習慣了讓別人關心她,而她不需要關心別人。
有時我會無端地想,若是和美麗好,也許我會過得更自在些,更幸福些。自在的感覺年輕時是不經意的,家庭生活過得久了,就發現自在的生活實在太重要了。自在是一個人幸福的最重要的標誌。我和琦琦在一起過,雖然也覺得幸福,但那種自在的感覺實在太少了。如果下半生和美麗過,會怎麼樣呢?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不應該。不過,想想也是不可能的。那樣的女人欲望定是非常強的,她需要的不僅僅是性,還有金錢,智慧,甚至還有詩。真不敢把詩與那些東西並列,但事實就是如此。
若幹年以後,當我回憶那段零亂的生活時,我發現,美麗給楊樹打電話似乎總是在酒後,當然是清醒之後。那是在萬念俱毀之後,是在經受了極大的刺激和難忍的悔恨之後,是在完成精神生命的一次休整而要開始新的曆程之時,也是在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之後精神生活突然出現空白之時,她想起了可憐的楊樹,可愛的楊樹,可以聽她訴說的楊樹,可能會是她新生命的楊樹,是詩人楊樹,是班上的佼佼者楊樹,是生活在金錢與權力的陰影下的楊樹,是需要幫助的楊樹,還是對她念念不忘的楊樹,是她在暗夜裏獨守空房時首先想到的男人楊樹,是愛著她又被她真正經驗過的一次完美的戀愛中的楊樹。
一想起這些,就使我疼痛。人生是多麼地了草啊,你根本不能精心地生活每一天,你早晨打算得好好地,可是出門後的第一個人或第一件事就可能毫不猶豫地改變了你的初衷,這一天,你再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過,而是要應付時間和事件。人生就是在應付中一晃而過的。比如琦琦,她對我其實就是這樣,她來到了我的世界,這根本就是我沒有想過的,可愛到來了,於是我便開始愛,然後為了愛差點喪失生命,然後為了愛就來到了達州,在這裏,又是在我們根本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有了靈靈的痛苦,我們應付這人世間的滄桑,在這一切還沒有結束的時候,美麗卻又莫名其妙地闖入我的生活,不可抑製的愛一天天地生長著,我根本就不想要,可它在我身體裏瘋狂地生長著,我便必須得應付它。我能取舍嗎?可以,可是當我取舍了它之後,誰知道又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呢?即使是意料之中,你還得去應付。從來就沒有一件事是在你的控製之中,這便是不幸。
我對成年後的楊樹是懷著同情的。他的自我的喪失,他的種種不幸,都是他無法預料的,且是在不自覺中發生的。我們可以設想,當大學生楊樹放棄了心愛的人而留在什麼國家機關或去幹了什麼大事業,他又會怎麼樣呢?他會有幸福嗎?他會在後來經曆這種喪失與不幸嗎?也許不會,也許會。在那個愛情至上的年代,他選擇了愛情,毫無疑問,這是對的,可是,在這選擇中,他放棄了很多,比如夢想,比如未知的命運。誰能說他選擇的就是對的呢?
如果他不回到達州,如果沒有兒子靈靈,如果琦琦對他不那麼冷淡,他就絕不會走上另一條道路,可是,這一切仿佛是誰早就設計好了的一樣,他按時按計地一步步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