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傳(3 / 3)

任何珠寶此時都比不上我眼前這盤暗紅飽滿隱露水光的南國佳果。吃荔枝時我不喜歡別人剝皮,我用那塗滿朱紅的銳利指甲剝開暗紅色的殼皮,朱紅在暗紅間交錯。看著兩指間這粒乳白剔透飽滿欲滴,然後雍容地把它置入口中,清甜醇香從口中流入心田,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五>

那個少女月夜令我難忘,而這個月夜是我一輩子最開心最難以割舍難以忘懷的,也許死後乃至來生我的腦海都會殘留它的影子。這是個七月七夕夜,我對皇帝說:“你陪我吧。”“朕……我陪你,今晚就朕……我與你二人,欣賞隻屬我與於你的良辰美景。”陛下如此溫柔,他能夠把“朕”改為“我”,讓我受寵若驚興奮不已。

月亮不再孤高清幽,樹的魅影是溫柔的。夏蟲在低低吟唱,花兒幽香。夏夜清風徐徐而來,一切生命都在撩動。髻上玉鐺在傳遞風的聲音,衣帶在襦動。我挽著玄宗的手臂悠悠步於花叢林間間或駐足於我們突然停下的土地,我入宮以來第一次毫無顧忌向他敞開心扉,因為此夜他不是天威不可犯的皇帝,我也不是一心思君寵的貴妃,我們是夫妻,是平等的,誰也不用顧忌誰。我把很多埋藏於心久矣之言傾瀉於他,包括入宮時之好奇,包括離宮時之牽掛,甚而包括十八歲月夜那個如月光般的少女。

河塘中央一株出水芙蓉,婷婷玉立,月光如水籠罩之下,新豔動人芳華無限,宛如西施轉世之花,周圍蓮葉碩青飽滿一葉挨著一葉浮於河塘煞是一片碧玉連天。第一眼望去我們欣喜不已稱之乃天之尤物,不過很快我的欣喜被一種莫名的沒來由的傷感衝得支離破碎,因為一瞬間我想到了枯萎和凋謝,還有死亡。“多美者,終要凋矣。就好象我會老去珠黃,而你我總該有分離的時刻……”我愁愁感慨。玄宗看著我,那眼神是如此意味深長,在那眼睛深處,我分明看到了月亮……良久,他開口。“來,我們去一個地方,在那兒我們勿要有那刻。”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跑起來,就像一對奔騰希望的年輕人,穿過小林躍出花簇一步步踏著這土地迎著風我們在奔馳。

他漸漸停止腳步,我們眼前,是一個落寞冷清的宮殿——它叫“長生殿”。他說,“如此,你我便可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這是我們多麼渴求的啊!撩起衣裙登上台階,走進長生殿。殿內月光楚楚十分盈人,可惜今夜未是滿月時,今夜這七月七月皓襲人更甚十五。月亮將對麵的台階照得如此美麗而又帶著憂傷,我們就在那月階下坐著,兩旁的青苔始終是在沉默一直靜靜地守候月亮。抬頭望月我們在想象月宮猜測那個要孤獨萬世的女人。然後,我們彼此無言。夜,很靜,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看似沉默的心語中交融。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們的手緊緊握著,那麼能感覺彼此的溫度,包含著一生一世,不,是生生世世的不舍與眷戀。他說:“我與你能結為夫妻使我今生幸福而無悔矣……”他說:“來生我可以不要做皇帝,可以拋棄榮華富貴,來生我隻想和你做一對平凡夫妻,與你恩恩愛愛白頭偕老……”他說:“玉環,來生,我們還是夫妻。”我們抬頭用一輩子的專心和虔誠向月宮祈求:“願我們生生世世為夫妻,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難以言盡的幸福和快樂後麵接踵而至的往往是巨大的災難和傷人。

這是在災難來臨前不久,幸福和快樂總是短暫。不過於我而言,我心已足矣,因為我終於得到了那份我一直期盼和等待的期許。

<六>

“天寶末,兄國宗盜丞相位,愚弄權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詞。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鹹陽,道次馬隗亭。”

戰馬嘶鳴聲猶在天際徘徊,兵戟戈矛音仿佛還回蕩於耳旁,天下大亂,天地憂憂。一屢灰風過處,土塵在風中猙獰。帝王麵前,萬人之下,而今卻非拜謁朝賀。“請以貴妃塞天下怒!”

衣襟伴著揚塵在亂舞,髻上玉鐺在劇烈顫栗。往日富貴邐迤、紛華夢好在眼中掠過。嗬嗬,真就是過眼雲煙。“請以貴妃塞天下怒!”他又何嚐忍心!可在這個不屬於我們的時間和土地,他隻能成君,無法為夫!

一尺白綾,繞過粗枝,終於,我不會流淚不會憂傷。

......

仿佛回到,那個閨房。冥冥熒熒月光下,緩緩飄掠過,在梳妝台前坐下。流紋木梳依舊是靜靜躺著,散著發香,鏡子玉框依舊是古色古紋,而無論再怎麼努力靠近這個能映現萬物的東西,也沒法看見正坐在鏡前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