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你……”瘋子李誌芳來到她的身旁,手裏拎了一隻肮髒的手帕,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傻笑。
“你很快樂嗎?為什麼一直笑呢?”錦葵看著她始終微笑的臉。“有什麼值得笑的嗎?難道你的命運還不夠悲慘嗎?”
“快樂,快樂。”瘋子簡單地重複著她的話,兀自笑得沒心沒肺。錦葵心想,興許他是真的快樂,比清醒的人快樂。
“你可以唱段戲嗎?但別唱《楚漢爭》。”
“唱戲,我會唱戲。”瘋子點點頭,眼睛亮了起來。“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他在錦葵身邊舞了起來,躺在地上,假裝自刎死去,又引來路人的嘲笑,一些唾沫飛到他身上,但他一動不動,堅持假裝死去。錦葵的眼眶一片幹涸,沒有淚水湧出。一個失意的人,一個瘋子,兩個人又一次坐到深夜,人群越發稀少,寂寞越發濃鬱。
“十裏也,李厝也,好風光呀依也……”錦葵輕輕地哼唱,閉上了眼睛。
“麥苗青呀,啊咦呀子吆……”有人和著她的聲音唱了起來,錦葵心中一顫,睜開了眼,竟是身邊的瘋子,搖搖晃晃地唱著李厝的山歌。
“稻花黃啊,啊咦呀子吆,錦葵黃呀,啊咦呀子吆,幸福生活萬年長啊……”兩人的歌聲隱隱飄在夜色裏。
“你怎麼會唱這山歌?你也在李厝長大嗎?”錦葵不解。
“李厝,戲班子,李厝,戲班子。”瘋子開心地點點頭,又唱起了其他的山歌,那是些錦葵從未聽過的山歌,他的嗓子圓潤而悠長,是把天生的好嗓子,錦葵不禁為他拍拍手,心裏暗自歎息。她看著他衣衫襤褸,身上布滿了泥土和唾液,便從包裹中抖出那件舊戲袍,亮在他麵前。
“這袍子我用不上了,不如給你穿吧。”錦葵上前脫去瘋子的上衣,將那戲袍穿在李誌芳身上。瘋子開心地仰起水袖來,竟是那番的流暢動人,真是個天生的戲子。李誌芳穿著嵬縫製的戲袍開心地滿街亂舞,很快便不見了蹤影,錦葵獨自坐在街邊,拎著空落落的包囊。那枚精致的銅翅法螺上刻著“天涯海角”,她將它抱在懷裏,靜靜地睡去。
海螺裏深藏的秘密在她的懷裏慢慢融化,一縷鹹鹹的歲月從海螺裏遊離出來,緩緩嫋繞著錦葵,輕輕鑽入她幹涸的耳鼓。她在夢中見到年輕貌美的奀卡,她那麼潔白優雅,象個小仙子,得到眾人的寵愛與追捧。她的母親視她如寶貝,為她而心碎,那是夕陽如血的黃昏,母親在屋子裏找到一條純潔的白綾,那緞子一塵不染,光滑無比,母親太喜愛這純白的緞子了,於是用它緊緊纏繞了自己的脖子。錦葵在夢中傷心地落淚,死後的母親被葬在一片寂寞的山坡,但奀卡的恨與愛讓母親的靈魂無法安心。
夢境支離破碎,記憶淩亂不堪。錦葵在夢中看見桑,接著看見了嵬,她驚駭地叫了起來,但夢境象一出默劇,嵬對她熟視無睹。他帶著年輕的奀卡從那個拘束的小鎮逃離,到了熱鬧的城。夢中的嵬在堵場門口與一個肥胖的男子談交易,他將男子帶到了古厝,男子再沒有出來,她看見慌亂的奀卡握著匕首一次又一次捅入那具猥褻她的肉體,錦葵大聲尖叫,那刺耳的叫聲被空氣完全吸收,隻有壓抑的沉默。她看見奀卡逃跑了,嵬憤怒地看著自己血流成河的屋子,他的嘴裏罵罵咧咧,他生氣地將胖子的屍體埋在院子裏,挖那個土坑顯然讓嵬很不滿,他草草將屍體掩埋,便出了門。那就是院子裏的墳塚,錦葵在夢中冷汗涔涔。
後來她又看到了海島和海盜船,她看到綠眼睛的海盜,看到了蘇門答臘和海上的屠殺……夢境長而真實,夢裏的奀卡坐在一片長滿紅色花朵的沙灘上,錦葵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清澈優美的側臉,奀卡突然轉來臉來,她的眼裏閃著悲憫的光,她看著錦葵說:“對不起,讓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