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彼岸(1 / 3)

蘇門答臘島被翻覆的熱帶雨林覆蓋,海岸線上一片蓊鬱。奀卡在距離骷髏旗幟不遠的樹林邊為自己安了一小家,那是一棵堅固的大榕樹,她割下榕樹的根須編織成柔韌的長繩子,再將長繩編成一個搖籃,懸掛在榕樹的大枝丫上,這樣,她便擁有了一張小床,可以躲避在夜裏出沒的野獸。她摘下分叉的樹枝用匕首削尖,製成魚叉,便在海灘上尋找獵物,又去附近的樹林尋找野果。她很慶幸在小島的日子所學會的一切,她變得堅強,可以獨立生活,即使在無人的荒島,但心裏的小島上卻已經住了一個人,綠眼睛的亞齊,他帶給她巨大的勇氣。

日出反反複複,海上的船舶來來往往,星辰東升西落。奀卡用小刀在樹幹上劃下刻痕,那些刻痕慢慢密集起來,讓她握著刀柄的手微微顫抖。奀卡用海水清洗身體和頭發,但鹹膩的海水將她的發象水草一樣糾結。她時常想不起自己的模樣,她已經許久未從鏡子裏或是清澈的水麵看見自己的臉,她擔心自己好看的臉被邋遢掩蓋,擔心海盜亞齊嫌棄她的肮髒,於是她每天用露珠小心翼翼地洗臉,幻想自己依然是個美好純白的女子。

某個夜晚,星星堆滿了天。奀卡躺在搖籃上,望向遙遠的海麵,閃耀的波光裏有時會有一兩艘船的身影,她便緊張地起身,緊盯著船影,直到它消失。她仰麵躺著,頭頂是榕樹茂密的枝葉,象層層疊疊的瓦片,是最好的屋頂,白天遮陽,夜晚防雨,她自得其樂地在搖籃裏晃動著,漸漸睡了過去。

夜半,榕樹突然發出奇怪的低響,它的樹葉慢慢變大,變成一雙雙手,在黑暗裏扭動開來,它的根須變長,糾結成一把把鋒利的箭,衝搖籃裏的奀卡追逐而來,奀卡瘋狂地逃竄,她在沙灘上狂奔,最後被沙堆絆住了腳,跌坐在海灘上,那一雙雙樹葉的手便伸了過來,捆住她的身體和頸部,那束縛越來越緊,讓她無法呼吸,她想大聲吼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響,那些根須化成的利箭追逐而來,就要射入她的胸口……

奀卡睜開雙眼,從噩夢中醒來,她汗流浹背在睡在搖籃裏,心髒劇烈跳動,她想起在澤露山的雨林裏,年輕的沙彌說起的“絞殺”——“它們纏繞它們的獵物,深入它們腳下的土壤,霸占它們的資源,直到被依附的對象死去。這種現象叫絞殺。說起來很殘忍,就象愛情一樣,一但被纏繞,便不自知,而且死而無憾。”那時侯,她想起母親,並在心裏恥笑她的愚蠢和軟弱,而如今自己,竟為著一個陌生的海盜千裏迢迢地來此,難道這真是宿命?

奀卡深呼吸了幾口氣,讓樹林裏的空氣灌滿肺部,此刻的頭腦似乎格外清醒,又特別空白,骷髏戒指在她的胸口起伏,她意圖尋找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這些瘋狂的日子是值得的,她想起那雙碧綠的眼睛,想起亞齊好看的臉,她不禁開心又辛酸,這個名字被她默念了千百遍,這便是她值得的理由。她突然想念母親,她的魂魄留在了哪裏,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對她耳語,她若知道奀卡為著一個男子吃盡苦頭,會說什麼呢?

她會說,奀卡別傻了,別做傻事了,你也許一輩子也等不到他。

她會說,奀卡,回去吧,這是多麼陌生而危險的地方,這裏不是你的家。

她會說,奀卡,別學娘親,更別愛上海盜。

一些露珠從榕樹的葉子上滑落,啪嗒啪嗒地落下,正好打在奀卡的臉夾上,流到耳朵後麵,象淚水滑過的感覺。天空發出微弱的白光,一陣低沉的號角自遠處傳來,天色象是被號角喚醒,突然明朗起來,隨著號角的節奏,一下一下地,越發光亮,最後,整個天空布滿了金燦燦的陽光。

天亮了,奀卡心想,這號角多麼熟悉。她的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是“Asgard”,是亞齊的船。她從搖籃上翻滾下來,落在沙地上,不顧一切地衝向了海灘,她看見了巨大的海盜船在陽光下閃耀,一些忙碌的身影在船上來回晃動,她站在遠處張望著,突然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全身顫抖,不知所措。她就這樣站了多時,直到海盜們收拾停當,下了船,三三兩兩地沿著沙灘象遠處走去,她看見了亞齊,他在隊伍的最後麵,他的身影依然高大魁梧,她慌忙追上前去,她使出全身的力氣,象做最後衝刺,她就要企及她的綠眼睛海盜,卻被一陣陽光刺中,暈眩倒地。

奀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堆茅草中間,不遠處幾個婦女圍坐著,低低地說著她不懂的語言,屋子的另一端圈著幾頭羊,爐火正沸騰著。有個女孩看見奀卡醒來,尖利地喊了一聲,那堆女人便齊刷刷地看了過來,眼神裏有默然,亦有善意與好奇。一個年長的婦人挪動著肥碩的腰肢來到奀卡身邊,用粗大的手掰起她的下巴,看了幾下,說了一串話,便離開。奀卡衝著她的背後大喊:“這裏是哪裏?亞齊呢?亞齊?”沒有人理會,不一會便見剛才的女孩端來一碗糊狀的東西,女孩對她做出一個吃飯的手勢,示意她喝下去,奀卡遲疑地舉起碗來,一股難聞的氣味灌入她的肺部,她將碗甩在地上,起身奪門而出。

屋子外麵一片喧騰,一排排木屋錯落有致,婦女和男人各自忙碌著,有人在挑水,有人挑著柴火經過,一派熱鬧,這象是個村落,在森林的中間,被密集的樹木包圍。奀卡看見了它們的村口,她衝那裏跑了過去,女孩和那群婦人跟她的身後,她終於看見了木牌,上麵刻著“suvaradvīpa”,不禁大叫:“金島,這裏是金島。”她抓住迎麵而來的小女孩,“亞齊呢,我找亞齊,亞齊!”

“找我嗎?”亞齊穿過那群女人,徑直來到她的麵前,綠色眸子好奇地盯著她。

“對,就是你,我從南島一路而來,找的就是你。”奀卡毫不躲閃,她定下心來。“我是奀卡,你不記得了嗎?”她舉起那枚骷髏戒指。

“你是奀卡。我記得了。”亞齊的眼神裏有一絲閃爍。

“那麼,請讓我留下,留在你身邊。”亞齊的臉熟悉又陌生,但無論如何,他說他記得,前方即使是懸崖,她也有了縱身一跳的勇氣。

“你想留在金島?你不後悔嗎?”

“當然不後悔。”

亞齊哈哈一笑,“你先住一陣子,這裏未必適合你。”說罷,轉身離去。

奀卡留在金山部落裏,這裏簡陋而傳統,人們住著木屋,地上是黃土,牲畜和人都在一個屋簷之下,屋子裏永遠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他們在地上鋪上厚厚的幹稻草,便成了床。部落裏的婦女承擔了所有的粗活,砍柴生火,飼養牲口,洗衣煮飯,養育後代。她們任勞任怨,盡管海盜們從海上掠奪了大量的財富,但那些錢財在旅途中很快被揮霍一空,有時他們光臨一個繁榮的港口,一場吃喝嫖賭之後,便囊中羞澀。海盜們出手很是大方,也許他們都是沒有明天的人,因此總是及時享樂。金山部落,對他們而言,是一個真正的家,這裏並不需要太多的金錢,樸實而溫暖。

海盜們擁有三妻四妾。那個年長的婦人竟然是亞齊的大老婆,這讓奀卡大為吃驚,她生了七個孩子,擔負著一整個家庭的重擔,儼然是個大家長。最年輕的老婆是露沙,也是那群女人中最美麗的一個,蜜色的圓臉上鑲嵌著一雙與世無爭的大眼睛,給人安定的力量,她的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衝奀卡友善地點頭。亞齊有大群子女,卻不大親近自己的父親,海盜們即使回到了部落也時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歡,或是成群結隊去樹林裏打獵,直到女人把炊煙升起,再各自回家。有時,他們在部落中間的空地上狂歡,女人們負責籌備一切,點燃篝火,準備烤肉,釀製美酒,卻不能參與慶祝,她們待在一旁聽候男人們的差遣,稍有閃失,便可能迎來一頓訓斥或毆打。

夜晚,部落的夜色分外妖嬈,男人們各自歸家,沉入他們的溫柔鄉。奀卡無聊地坐在稻草床上,撚著枯燥的草兒,這是部落的客房,不遠處的牲口發出陣陣惡響。亞齊和他的老婆們就睡在隔壁,也是一樣的稻草床,打成長長的通鋪,那是多麼滑稽可笑的場麵,奀卡深深失落。

海盜們在金山待了三日。

第二日,亞齊來到她的麵前,她避開他的眼。

“奀卡。你還真的打算留在這裏嗎?”

“不是這裏,是你身邊。身邊,懂嗎?”奀卡倔強地搖頭。

“身邊?”亞齊看著這年輕的孩子,她今年有多大呢,二十,也許不到,她的美麗讓他難忘,但她的倔強更加令他敬畏,那是一種年輕的力量,似乎什麼也阻擋不了。

“對,身邊。”奀卡抿著嘴。“也就是說,你在金山,我就在金山,你在船上,我就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