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天地之間,似乎驀然一暗,岸側埃河塔簷角之上,明月之下,突起一人,仿佛自有月在、塔在之日起,他就已在,那人背月而坐,看不清麵容,卻見長發飄然,衣衫在風中作響,看著三人自河中衝出,兩岸箭雨襲去,毫不動色,直到夜摩子雙袖展開,才微微動色,他微微開口,聲音清朗,便如天地之間最自然的吟哦:
“四、月、灘、聲、如、猛、雨……”
他吟到“四”時,夜摩子隻覺氣息一窒,雙袖登時撫軟下來,待他吟到“灘”時,夜摩子已低吟一聲:“下去。”卡卡與三十三登時從雙袖之下滑下。再入水中。然後夜摩子一個旋身,雙袖展開,滿弦、破空、裂帛之聲,幾乎同時傳出。
密集的箭雨,射入他展開的雙袖,夜摩子如蝙蝠一般,被攢射入岸邊大樹。
兩岸捕快一見那簷角之人出現,登時跪倒在地,道:
“舍那!”
卡卡身上禁製猶未解開,一旦落水,連掙紮都不能,隻覺身體緩緩下沉,意識逐漸模糊,心中卻是不停狂喊:“大哥!”他原本被夜摩子左袖所護,看不清人,但夜摩子一放他下去,幾乎同時已被箭雨攢射,因此在落水瞬間,卡卡已看到那月下之人,當聽到他吟出“四月貪生如夢雨”一句時,他心中已經確認。天下間,恐怕沒有任何人想到,這位被稱為青城守護之神的“舍那”,就是卡卡之所以要來青城的緣由,也是做出《四月春野》、《孢桐鸚鵡》的舍那。
隨後,卡卡失去知覺。
四月春暮。在怒河下遊,猶有人家的網尚未收回。每逢春初,雅燃冰山的蚌冰順流直下,自沿河上遊,便有人在兩岸拉起鐵鏈大網,以攔截蚌冰與珍珠石,冰石滾滾,若以細網攔截,勢必被巨多的冰石衝垮,因此從上遊到下遊,鐵鏈結成的網,常是從大到下,到了下遊,便與尋常捕魚的魚網類同。從春初到春暮,蚌冰也是由大而小,到了暮春之際,偶爾還有小塊蚌冰飄下。因珍珠石的緣故,也不易融。因此常常是上遊鐵網架設最早,而下遊收網最晚。
這時,下遊河畔上,正有一群小童在玩耍,那鐵鏈網是搭架在岸旁,卻是釺入地下極深的鐵柱,露出地麵以上的,也足有一丈有餘,幾如尖塔,這時鐵柱頂上,卻是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眉目靈動,頗為跳脫。他坐在鐵柱上,頭上戴著花枝編織的冠,麵目看去極為肅穆,口中道:“眾位愛卿快快起身!”
地下是十幾個小孩,抬頭看著柱上的小孩,豔羨不已,紛紛道:“阿肯,你坐了夠久啦,該輪到我了。”那叫阿肯的小孩嘻嘻一笑:“我做了皇帝,便該我說了算,咱們瑰之國嘛,皇帝都是世襲的,爹爹傳給兒子,你們誰叫我一聲爹,我就把王冠傳給誰。”他促狹地把冠摘下來,在右手食指上轉動不已,直繞得這小小孩眼花繚亂。當中兩個年齡略大的孩子對視了一眼,忽然一起道:“這小子當皇帝當上了癮,我們把他晃下來,然後脫了他的褲子,把他痛打一頓。”小孩紛紛應諾,大吼小叫著,去晃那鐵柱,那叫阿肯的小孩初時還頗為驚恐,看到他們拚力去晃,仍自一絲不動,不由得意大笑起來。
那些小孩仍不死心,繼續拚力去晃,忽聽哢啦一聲,那鐵柱突然鬆動一下,阿肯被顛得一空,似乎突然被拋空。
眾小孩大喜,繼續去晃,忽聽嗖然一空,那鐵柱似乎突然又拔高了幾分,阿肯忽覺不對,大聲道:“不對,停一下!”說著,不顧從鐵柱上跌下來的危險,在鐵柱上站起,朝怒河望去,隻見那水似乎清了許多,水麵上卻如石投水中,一圈圈漣漪,無風而起,阿肯臉色一下煞白起來,便在此時,上遊當空傳出一聲示警的巨響,掛在鐵鏈上的鈴鐺,也急湊地響了起來,那些小孩也在一刹那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道:“怒河春醒!”
樵夫阿牛,就是在這時候,正式走上了瑰之國的曆史舞台。
怒河春醒這一夜,殃及的,顯然決不僅僅是夜摩子、卡卡和三十三三人。也決不僅僅是下遊這個叫塔木汗的的小村落。當此春醒之夜,停泊在怒河中的巨船,艙底被撞爛,人船兩失,僅以大船而言,便有不下於三百艘之多。這股反常的異象,與大神像頭顱被斬一事聯係起來,登時在整個瑰之國,掀起無數如怒河蚌冰一般潛伏的暗流。
而此時,距離公主加冕、瑰之國第一任女王加冕,僅有不到三天的時間。
如果不是上遊還有一些鐵鏈網因主人懶散未及時收回而無意中阻截巨冰的話,下遊遭受的損失,將會是百倍千倍。然而上遊的大鐵鏈網早已撤下,下遊無論多少鐵網阻截,終究如大河決堤,是阻擋不了的。
這時,塔木汗村民聞訊而來,手拿大錘,站在高凳上,拚命將鐵鏈仟實。
全村幾位有名的大力士,各自手執大錘,將鐵柱敲打得火星四濺。隻是怒河這種自然之力,究竟不是人力所能抵擋,雖然四位大力士拚盡全力,那鐵柱仍是一寸寸往上冒,對岸情況,也差相仿佛。
隻見河中從上而來的,泛起一塊更大的漣漪,漣漪中心,卻有一塊堅冰透出,陽光映射之下,發出寒光。僅從漣漪看去,河下蚌冰,怕不有小山般大小。
轉瞬之間,那冰山已飄下,那巨大的鐵柱,自地下衝天而出,便在此時,對岸也已控製不住,兩根鐵柱,帶著巨大的鐵鏈網斜衝向下方上空。這時全村之人,幾乎盡皆圍在河畔,那鐵鏈網一旦砸下,下方幾百人勢必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