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頭根本就沒有必要向我通報我的鄰居的情況,她的情況我很清楚。她每天一大早下樓,經過我的窗前,風兒無痕地穿過招待所的庭院,走出大門,在上午或者下午帶著一個人回來,回到招待所202房間。那些人的職業、身份、相貌、衣著全都不一樣,但是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她把他們領到她的房間裏,在那裏待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然後再離開。她送他們出來,經過我的窗前,穿過招待所的庭院,在大門口分手。她每一次都會把他們送下來,送到大門口,在那裏他們站下,然後告別。她兩隻手安靜地合握在身前,很禮貌地對她的客人說,謝謝您,您走好。她站在那裏,目送她的客人跨過大門走遠,再轉身穿過招待所的庭院,經過我的窗前,回到樓上。每一次,都有幾片樹葉蝶兒似的飄舞著飛起來,然後落下,院子裏複歸寧靜。
老頭說,她怎麼會這樣呢?
我不明白老頭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樣是什麼樣?是她每天準時的早出?無一例外的老年男性客人?一個小時的會客時間?必定的送客規矩?雙手安靜地合握在身前?還是對她的客人禮貌地說謝謝您,您走好?這樣有什麼不對呢?或者,還是我的老問題,這樣有什麼區別呢?
我在那裏困擾著,百思不得其解。我發現我越來越蠢了,我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隻蛾子,隻知道飛來飛去,隻知道我要吃東西,別人要吃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飛,為什麼我要吃東西,別人要吃我。我被這樣的困惑糾纏著,苦思冥想,開始犯牙痛。
老頭問我,你觀察到她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沒有?我說,沒有,我沒有,她和我不住一個房間,我不可能觀察到什麼。老頭說,你住在她的樓下,你們是鄰居,這就足夠了,要是她和你住一個房間還用得著你觀察?我自己就觀察出來了。我說,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麼?再說,有什麼必要觀察呢?老頭用明顯的批評口氣對我說,報紙你都白看了?報紙上是怎麼教你的?我想了想仍然沒能想出來。我覺得報紙不是我們的生活,或者它不是我們真實的生活。
老頭離開的時候我找他要我的打火機。老頭說,什麼打火機?我們剛才說過打火機的事了嗎?我說,沒說過,我們剛才說的是為什麼會這樣、觀察和報紙。老頭說,這就對了。我說,那開水呢?開水怎麼辦?老頭這一次沒有啟發我,他幹脆地說,就像我們剛才沒有說過打火機的事一樣,我們也沒有說過開水的事,這是同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逃離招待所,到大街上去瞎逛。當然我說的大街,僅僅限於寶成路上那家名叫“末日嗥叫”的電器商行門前的街道;我說的瞎逛,也僅僅限於站在櫥窗外看櫥窗裏麵的世界。那個世界是由人、各式各樣的電器、音樂和畫麵、光線以及討價還價的方式構成的,但是在我的眼裏,除了那套音響,別的一切都不存在。電器行裏正放著THE HALLWAY,它是從我的(?)那套音響中放出來的,它像一個剛剛分娩的嬰兒,離開音響的時候吃了一驚,滑倒在光潔的馬賽克地板上,然後飛快地爬起來,溜出電器行,跌跌撞撞地擠開別的噪音,在漢口一條著名的電器商業街上茫然地行走著,尋找著自己的兄弟姊妹。它肯定沒有找到它們,它不可能找到它們,它們不在那裏,它們和它一樣是在這條街上分娩的,但是它們不在那裏。就像你在產房裏永遠也找不到孩子一樣,你在音響一條街上同樣也不會找到音樂。霓虹燈發現了它,嘻嘻哈哈簇擁過來把它圍住,立刻烤幹了它身上的水分,差不多是在一刹那的時間裏,它就改變了原有的形象,成為商業巨鯨身上的一片裝飾魚鱗了。
我喜歡THE HALLWAY。我喜歡走廊。我喜歡進入一種狹長的不可知的穿梭之中。我更喜歡嬰兒和分娩,我知道我是渴望大街和瞎逛的,它們在現代範疇內提供了一種自由和空間的可能。但是我的選擇卻是在拒絕它們。我要的隻是那套該死的音響。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憤怒了。我也沒有什麼悲哀。我對自己說,去你媽的,就讓我做一個零件吧。
現在我需要一首主題歌。在劇本完成之後,我們需要一首主題歌,它可以使我們別具一格,這是我們唯一與眾不同的可能了。我得做到與眾不同,這不僅僅是我們在這個時代中的價格問題,同時也是我們在這個時代中的呼吸問題。生存需要呼吸,這個時代的生命科學就是如此。
我用一架老式愛華隨身聽來啟發靈感,這使我的樣子有點好笑。老頭有好幾次用異樣的目光看我。他看我坐在102房間裏,閉著眼睛,一個耳朵眼裏塞了一粒黑豆,恍然如睡,他非常不理解。老頭很想弄明自我在那裏幹什麼,憑著他的報紙經驗,我那個樣子除了裝神弄鬼不可能有別的解釋,但是老頭他無論如何不肯承認我具有裝神弄鬼的才能。老頭有兩次撞進我的房間,企圖揭露我,因為我處在尋找靈感的狀態之中,沒有發現他的光臨,讓他大為光火,於是他就連續兩天時間不給我送開水。這並沒有難倒我,我知道開水房在哪兒,我還可以用自來水泡快餐麵吃,我甚至於可以幹嚼快餐麵,如果必要,我想就是餓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為了呼吸,我們可以放棄咀嚼,這就是我的想法。
在老頭對我進行斷水製裁的日子裏,我三更明燈,五更殘燭,寫作進展神速。我已經完成了全部劇本創作,同時寫下了七八首主題歌詞,它們才華橫溢,讓我很激動。我在那裏寫著這些歌詞的時候,這家招待所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他們和她們全都是單身一人,分別占據著105、114、206、213或者別的房間,而老頭對他們和她們卻熟視無睹。這是一個新的發現,我不是說105、114、206、213或者別的房間是一個新的發現,我也不是說熟視無睹是一個新的發現。世界是單身的,我們也是單身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最後一天,我的老板兼朋友打電話來催我。他是真的不耐煩了。他就像是要從電話線那一頭爬過來狠狠地踢我一腳似的。他說,你有完沒完?電視劇誕生也沒有你這麼難。我覺得他的話太有意思了。我覺得這話不光有意思還有意義。我有點恍然大悟。世界是簡單的,是我們把它弄複雜了,我們把它弄複雜之後又無法解釋它,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越來越蠢越來越累的原因。我覺得我明白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為這個我打算好好地報答他。我說,我完了,你也完了。我說完這話以後就把電話掛上了。
我突然有了一個決定。我打算上樓去看一看我的鄰居。我想我們應該彼此認識一下。我還沒來得及成長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年男性人,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認識。我這麼想,就真的上樓去了。樓梯有點不對勁,汙穢並且傾斜著,各式各樣的腳印雜亂無章,這讓我對底層有了新的認識。我對她說,你好。她說,你好。我說,我住樓下,我是102房間的客人,我們都是客人。她說,是嗎?我說,是的。她笑,她笑起來很好看。我說,認識你很高興。她說,我也一樣。我說,再見。她說,再見。
202房間的門是敞開的,她的一位客人在那裏,是一位老年男性客人,當然他不是我認識的那些客人的一個,他是另外的一個。他們坐在那裏,坐在她的房間裏,隔著一張小桌子。小桌子上有兩隻茶杯,茶杯裏嫋嫋地冒著熱氣,幾片儀態萬方的茶葉在杯子裏懸浮著,和他們的樣子有點相同。我覺得,這是我看見過的最優美的懸浮的樣子。
我神清氣爽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清理東西,我把寫好的劇本和歌詞整理好,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我把那些紙張分成若幹份,很仔細地把它們撕碎,撕成真正零件的樣子。接下來我找來了一張白紙。我在那張白紙上畫了一隻耳朵,在耳朵邊上畫了一張嘴,我有很長時間沒畫過畫了,有點生疏了,嘴畫得還說得過去,耳朵卻畫得很糟糕。可我不打算去修改它們。我想我可以原諒自己,自從我長大之後,根本就沒有見到過值得我尊敬的耳朵,既然如此,我又有什麼必要對自己求全責備呢?剩下的事是我得在那隻耳朵和那張嘴的上方寫上一句話。我寫了。那句話是:去你媽的。
我把這幅畫和那些零件仔細地裝進一個大信封裏,把信封封好。然後我提著行李走出房間。
老頭在傳達室裏看剛到的報紙。老頭看得非常認真,嘴裏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老頭知道我要走,很吃驚,說,你完了?我說,我完了。老頭說,這麼快?我報紙還沒有看完呢。我說,你可以慢慢看。老頭說,開水呢?還有你的那些女老鼠們,吉孟、車良、居堂和崆迪,她們是叫這些名字吧?你把她們怎麼辦?我說,我已經和她們告別過了,開水我也告別過了,打火機我倒是沒告別,你要願意的話,可以把它還給我。老頭瞪著白內障眼睛看著我說,什麼打火機?關打火機什麼事?我說,那就算了。我把那個大信封放到桌上。我說,我的老板要來取這個東西,他也許會端著一杯啤酒來,也許什麼也不端,不管他端還是不端,你把這個交給他。老頭把大信封拿在手上,很老練地顛了顛,用一副總結性的口吻說,我早看出來了,你在這裏住著沒幹什麼好事,我的觀察是對的吧?我說,還有一件事,把你的鑰匙給我。老頭說,什麼?我說,鑰匙。老頭明白了,從屁股後麵取下鑰匙串,交給我。我把一大串鑰匙抓在手上,從中找出102房間的那一把,把它折斷,然後找出202房間的那一把,把它折斷。我想了想,我這樣做有點過分了,我就把剩下的那些鑰匙還給了老頭。老頭心疼地皺了皺眉頭,說,純銅的,可惜了。我點了點頭,提著行李離開傳達室。老頭呆呆地目送著我,突然想起什麼來,在我身後喊,喂,告訴你,我過去當過兵!
我穿過招待所的庭院,走到大門口,在那裏站下。我在那裏站下,我對我自己說,謝謝您,您好走。我說這句話之後,就跨出大門消失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