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點鍾不到外婆的咒罵就在樓梯口響起來了,一聲緊似一聲,如歌如唱。
伊娃將被子角在下巴頦兒下壓緊。她感到那些滑溜溜的長著青鱗的小蛇又朝她爬來,瞪著近視眼找著縫隙要爬進她的被窩。伊娃把頭移動了一下,讓耳朵離開枕頭,這樣她至少可以不用太清楚地聽樓下那家人對外婆的自衛反擊。
外婆的聲音很高,尖銳而充滿力度。沒人會相信一個八十歲的老女人會這麼亢奮,精力充沛不屈不撓。外婆站在樓梯口的樣子有點像敬業的布道士。外婆高高大大,在開始咒罵之前她肯定是十分從容地梳過了她依舊濃密的頭發、拉抻了外套上每一個褶子。這使得她光彩照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選擇罵人的詞語的想象力和創造性肯定會使紐約第五十七街上那些痞子們感到詞窮語盡,無地自容。有時候伊娃覺得自己在寫作文時那些很管用的靈機一動完全是遺傳自外婆。唯一不同的是,外婆從嘴裏噴泉似的吐出的痛快淋漓驚心動魄的字眼,幾乎沒有一個能寫在紙上。那些蛇在被窩外蠕動,尋找著縫隙。它們都是近視眼,但它們很頑強。
……八十歲的外婆興奮地布道。那些詞句不能寫在紙上。伊娃的語文一向在班上標新立異。她的作文總是令她的老師神采飛揚。她甚至還在晚報上發表過一篇《孤獨的小女孩》的散文。那是老師推薦到報社去的。伊娃想這也許和外婆有關,外婆一天一百次站在樓梯口施展和錘煉她爐火純青的語言功力。伊娃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縮成一小團,像一粒草籽。現在伊娃聽清了外婆那一連串惡毒肮髒的詞句背後有些什麼了。隻不過是一隻貓。一隻雌貓,白色的。它屬於樓下的某一家。那隻貓竟敢從外婆家門口揚長而過。它難道不知道外婆剛拖過走道嗎?它完全可以在六點半之前通過外婆的門口,或者壓根兒就不通過。這隻怎麼看怎麼像瞎了一隻眼的波斯貓。樓下有人說,算了,不就是幾個貓爪印嗎——這人找罵。外婆八十歲了,但耳朵很靈。外婆把筆直的身板轉了個方向,她不是那種隻敢指天罵地的小人。幾個貓爪印就算了嗎?就算是一隻蚊子,就能隨便在人臉上屙屎嗎?你這蠢豬!
七點二十八分。蛇終於找到了縫隙,它們得逞了。蛇一條接一條從容不迫地鑽進伊娃的被窩,滑溜溜地往伊娃的睡裙裏鑽。伊娃能夠感覺到冰冷的鱗片梳理過她皮膚的分分寸寸。那些蛇開始一條條地往她耳朵裏鑽。伊娃掀開被窩,遠遠地跳下床,開始飛快地穿衣服。
沒有太陽。你不能說星期天沒有太陽是一個什麼樣的錯誤。有時候太陽明明就在那裏,可你就是感覺不到它。這算不得什麼錯。伊娃走進盥洗室,她聽見樓下那家人砰地關上了門,咚咚地下樓,一家人上公園或者逛大街去了。這是很聰明的方法,通常很管用。外婆一時失去了對手,回到屋裏,摸摸索索地從這個屋走到那個屋。外婆走進衛生間,關上水龍頭。外婆說你當這是河水呀不要錢。伊娃沒吭聲,往牙刷上擠了一截牙膏,開始刷牙。外婆說你是刷馬牙呢還是什麼,用得著擠小命似的擠那麼大一截?你不知道節約一點麼。伊娃不做聲,慢慢地刷牙,她想也許能把那些蛇從嘴裏刷出去。她吐出很大一口泡沫。客廳裏電話響了。伊娃去接。電話是母親打來的。母親和她的丈夫在另一座城市裏。伊娃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回事。他們總是在另外一座城市裏,永遠是如此。好像他們怕她。他們把她送到爺爺奶奶家,那是她幾歲的時候。後來爺爺奶奶死了,她痛哭了一場,哭爺爺奶奶,也哭她終於可以回到父親身邊了。可是,當她回到這座城市時,他們又走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像是躲貓貓。他們好像很有把握讓她找不著他們。這點他們當然能夠做到,因為他們是大人,而且很有知識。他們太有知識了。
母親在電話裏老是咳嗽。母親說伊娃家裏還好嗎?伊娃說嗯。母親說你和外婆沒事吧?伊娃懶洋洋地說沒事。伊娃想會有什麼事呢?母親說這個月的生活費收到了嗎?伊娃說很準時。當然很準時,現在郵政發達得很,兩個高級知識分子有規律的撫養和贍養義務完全可以得到精確的體現。母親說那很好。母親說伊娃你這周的各種測驗成績別忘了給我們寄來。你知道我和你爸爸很關心。伊娃想關心什麼呢?是關心我還是關心成績單?母親說伊娃你爸弄到了去年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題,我們今天給你寄去。你爸為弄到這套題專門跑了一趟北京,還出了車禍,讓自行車撞了,幸虧沒傷著。伊娃想也許根本就沒有必要跑到北京去撞車,你們要是回來很親切很關心地翻翻伊娃的書包,你們會看到那裏早就有一套同樣的試題了。這真是有點好笑是不是?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母親感覺到了電話聽筒另一頭的那種氣氛。這並不很難,即使幾個月不見麵,臍帶的因素還是管用的。何況母親是一個有著相當數量病人的心理醫生呢。她的病例論文還在B-RLCK雜誌上獲過獎。母親說伊娃我愛你。母親說完這話後又咳了起來。伊娃看看窗外,沒有太陽,這真是很奇怪的事,誰都知道白天太陽肯定就在那裏,它不會到別處去的,可你就是看不見它,它怎麼就有這樣的本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愛你伊娃。伊娃說是的。她也許想說我也愛你。但她沒有。伊娃說是的。
外婆從廚房走出來,把餐桌很響亮地拖了一下。伊娃拿著話筒的手抖了抖。外婆大聲說,什麼話值得半天半天地講,電話費不要錢麼?母親說誰在那裏,是外婆麼?伊娃說是的。母親邊咳邊說伊娃你要照顧好外婆,她年紀大了,我和你爸不在身邊,全指望你了,你要孝敬她。伊娃想,為什麼就不在身邊呢,為什麼大人總是很有理由地指望別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呢?伊娃說我要放電話了。伊娃把電話放下了。
外婆真是精力充沛。外婆的頭發燦爛如烏雲。外婆的衣服上一個褶子也沒有。這真是奇跡。在這片住宅區裏,天氣溫暖的時候有不少老人走出來,他們要麼一年四季穿一套皺巴巴的藍布褂子,要麼就像褪盡了毛的老狗,半天半天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地曬太陽。人老了,生命就像一瓶用光了的香水瓶,你怎麼晃蕩也聞不到令人振奮的氣息了。而外婆不,外婆是一個例外。外婆一刻不停地擺弄著餐桌上的什物,把籠裏的饅頭堆砌到一個小盤裏,像金字塔。把碗底的鹹菜翻到上麵來,像翻冬水田一樣。外婆說你別光吃饅頭,你得喝粥。外婆說你喝粥別喝出聲來,你是女孩子,別那麼沒羞沒臊的。外婆說你怎麼啦,牢裏放出來的?你已經吃過一個饅頭了,還吃?你也不怕撐死?外婆說養你有什麼用?隻知道吃、喝、看書、寫字。外婆氣急敗壞地說我的命真苦!
伊娃的手從饅頭上縮回來。她低頭喝粥。她喝盡碗裏最後一口粥,放下碗,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外婆在她身後說你關門幹什麼?有什麼玩意兒怕人家看的?你讓人家見識見識就死了你呀。外婆說你就知道吃白食,沒聽見廚房的水管漏麼,就不知道幹點事?
廚房的水龍頭果然有點漏,滴滴答答像是老透了卻苟延不絕的生命。伊娃去涼台的雜件箱裏找出一把鐵鏽斑駁的管道扳手,走進廚房。水龍頭卻又不漏了。龍頭上幹幹的,一滴水也沒有,好像它有半個世紀沒流出過水了。伊娃有些迷惑地站在那裏,她抬頭看了看廚房的窗戶。她看見窗戶上爬著一條蛇。那蛇像是凍壞了,蜷成一團,正眯著一雙近視眼一聲不吭地瞪著她。
二
伊娃從操場邊上走過的時候郭大橋他們正在往籃筐裏起勁地灌球。郭大橋停住球,球衝伊娃砸過來。伊娃接住,輕輕地縱身一跳,球漂亮地鑽進籃筐裏。小夥子們鼓起掌來,嗬——郭大橋說缺一個打全場的,伊娃你來不來?伊娃說來就來。伊娃脫去外套往球架上一搭。她知道自己是怎樣充滿活力和魅力。她像一隻兩歲的羚羊在球場裏騰挪跳躍。她說郭大橋你怎麼蠢得像布什?你得封死我別讓我在你的選區擊敗你。郭大橋氣喘籲籲地盯著伊娃。他衝伊娃撲過來。惡狠狠的像一輛載重卡車,簡直是想把伊娃一下碾成碎片。但他撲了個空。伊娃鹿跳般躲開,嘴角帶著一絲嘲弄將球投進籃筐。她出汗了,頭發濕漉漉地貼上光潔的額頭。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男生比女生偉大得多。他們故作粗俗卻渾身閃爍著機智,他們對功課漫不經心卻非常有主見,他們給每個女生都起綽號卻從不懂得妒忌。和他們在一起你才不會淹沒在“迪達斯”、“美國一號”、情人節的禮物之類翻來覆去的小話裏,而會感到你的生命在滋滋溜溜地生長著。伊娃甚至有些羨慕男生的肮髒和放蕩不羈,他們能將一雙襪子穿上兩天而不換,或者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扯著喉嚨號叫:讓我一次——愛個夠!
伊娃抬起頭來,天空裏有一個巨大的太陽。不知道是汗水還是什麼讓她的眼睛變得濕潤模糊起來。
上午第二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團支部書記黃也叫住伊娃,告訴她,學校高中部將組織中學生模特兒大賽,班委會打算推薦伊娃代表高三(4)班參賽。你的條件很好,黃也熱情洋溢地說,你一準會拿名次的。伊娃說對不起我不想參加,我腳疼。黃也說剛才我還看你在球場上跳來著。伊娃你應該多參加一些集體活動,別那麼孤單。伊娃看著黃也,她看得出黃也的眉毛是拔過了的,細得像一根沒扯直的線。伊娃想就是最好的雜技演員也沒法利用這根線的。伊娃說我並不孤單,我孤單了嗎?伊娃走過一群“積架”、“法蘭奴”和“卡瑪琪”,她覺得自己腳上那雙“百事”正在矜持地冷冷地藐視著對方,神經發出嘎吱嘎吱的斷裂聲。她在迎麵撞上瑪麗蓮?夢露、麥當娜、鍾楚紅時神情自若。她非常淡漠地將那些沾著唾沫星子的歌星影星們從肩頭抖落下去,讓她們在自己的腳後跟旁跌跌撞撞地滾動。當然她並不厭惡時裝、化妝品和明星,然而它們隻不過是生命的裝飾和附庸而不是生命本身。也許政治和戰爭更讓人興奮呢。伊娃走出教室,把門關上。
伊娃抱著一疊化學作業本朝教研室走去。伊娃是化學課代表。伊娃除了化學之外還有好幾門課都有資格做課代表。如果伊娃說,這次我要考第一。那麼她準能考第一。伊娃就有這種本事。可大多數時間裏她隻對教室外麵那株梧桐感興趣。兩年前一個太陽升起的早晨,伊娃看見太陽背後竄出無數條橘紅色的小蛇,它們以十分誇張的舞蹈動作飛降而來。伊娃那時正站在窗前。蛇的巨大陣容氣勢恢弘地通過天宇,像一張網壯麗無比地罩住了那株秀美的梧桐。第二年開春時節梧桐生長出許多鵝黃色的葉芽,它的一半像是一個從火山口逃出來的老人,另一半像是剛剛在銀盆裏洗淨的嬰兒。這真是一種奇跡。伊娃覺得生命的最深邃之處被輕輕撥動了,這株麵目全非的梧桐使伊娃感到心平氣和。她常常一個人站在窗前靜靜地注視著它,在心裏與它對話。在她站著的那個位置,她能夠很清晰地看見生命的兩個極端。她完全可以考第一,但她不。她覺得考一百二十分遠不如梧桐樹落下一片黃色的葉子那麼讓人心顫,讓人想流淚。
伊娃覺得走廊裏充滿了被雷火烤糊了的樹皮的味道。它們絲毫不理會那些麵紅耳赤地爭論著波黑地下武器庫貯存量的男孩兒和不停地衝校足球隊員們飛媚眼的女孩兒,徑直地擁抱了她。伊娃翕動鼻孔,她不知道這氣味和大麻葉的氣味有什麼不同,也許這世界需要這種氣味,這世界硬化得像塊沒有呼吸的石頭。
伊娃拐過走廊,粘連在她發梢上的烤樹皮的味道繃斷了,撞在牆上,失去了目標。假如沒有將要發生的那件事,伊娃依舊甜美清純,她甚至會在整個下午都沉浸在烤樹皮的味道裏的。伊娃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習慣,她甚至從小就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機會。爺爺奶奶是那種幾乎沒有什麼話的人。有時候小伊娃覺得奇怪得不得了,大人們怎麼會不說話。他們僅僅靠著默契或者習慣就能對付一切。伊娃後來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人和她談話,甚至沒有人在她身邊談話。她成了一座孤島。她迷上了文字和圖形。帆在海麵上升起來了。海蛇濕漉漉地爬上桅杆翹首以待。海風像是從一隻巨大的漏鬥裏吹出來似的,你能從迎麵吹來的海風中聞出令人興奮的酒氣。伊娃獨自站在潮濕的桅杆下。她聽見語文教研組長魏老師和班主任蘭老師的談話。他們沒有想到伊娃正打算推開教研室的門走進來。
魏老師:蘭老師,你們班的那個女生伊娃——她是叫這個名字嗎?我老覺得她有點不對勁。
蘭老師:她很好,她願意做的事她準能做好。她很聰明不是嗎?
魏老師:問題就出在這裏。她太聰明了。蘭老師你要知道聰明也是一種錯誤。——你注意過伊娃的眼睛沒有?
蘭老師:是的,她的眼睛很美。
魏老師:錯了。你錯了。你不能說這雙眼睛很美麗很動人,你得說這雙眼睛在打量它所看見的一切時顯得那麼超然淡定,仿佛它隻是在重溫前世經曆過的事。那個叫伊娃的女學生,我想她就是這樣。這讓人擔心。
蘭老師:她很孤獨。她有點早慧。她差不多是自己一個人長大的。魏老師,我們每個人都很孤獨。早慧是一種錯誤。你隻能指望著自己長大。
蘭老師:我想起一件事來。是這個學期開學時發生的事。那天她媽媽送她來報到。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媽媽。她長得很美。她們母女倆很相像。她提著自己所有的行李。我是指伊娃。這真是有點奇怪,其他的學生都空著手。他們的行李都是由家人提著。當然我並不是指這個。誰提行李都一樣。我說的是稱呼。你猜伊娃是怎麼向我介紹她媽媽的?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反正那時我很吃驚。她對我說,蘭老師,這位是我的母親。你聽明白了?她說“母親”而不是“媽媽”。她竟用這種稱謂!
魏老師:哦?
蘭老師:事情並沒有完。我事後聽見她們母女倆一段對話。完全是無意的。我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習慣。完全是一次偶然。伊娃的母親說,伊娃,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要指望別人。我們讀書那會兒,從來不依賴別人。伊娃說,這需要學麼?我不指望。伊娃的母親說,伊娃,你上學期英語考試怎麼會隻考了六十八分?你一向總考八十分以上的。當然這不算什麼,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是說沒有人能夠做到心想事成。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伊娃站在那裏,看著她的母親。她說是嗎?——你聽明白沒有,她說是嗎?
魏老師:這有點意思。
蘭老師:你說這有意思?
魏老師:我是說這女孩子很聰明。
伊娃走出教學樓。她走過跳動著的上課鈴然後又走過那株麵目全非的梧桐。傷痕累累的梧桐在她身後注視著她。有一片枯葉墜落下來,追上了她,砸在她發梢上,她沒有發現,她把它一直帶到了大街上。
三
然後又是周末。
有時候,周末顯得太多太頻繁,有點像這個城市流行的咽炎。
伊娃一走進門洞就聽見外婆在樓上高聲地罵著。伊娃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這時候自己該不該顫抖。磚縫裏的石灰剝落下來,傷口似的滲出暗綠色的血液。伊娃站在那裏思考。不回家當然也是一種辦法,可她又能到哪兒呢?這是周末。周末意味著你必須接受那些無法逃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