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有人可以擁抱死亡(1 / 1)

我外婆的一生,就是許多普通老一輩人的一生。

“我啊,就待在這個老房子裏,等什麼時候該死了,我就走了。”這是我外婆以前常說的一句話,但到她真正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卻對她說過的話全然不認了。

癌,先後轉了兩所大醫院,都隻有一句:“還是快些送老人家回去吧!”外婆的最後幾年,真可謂是厄運不斷。我在外地求學,外婆進醫院的消息是隔三差五地傳來。做農活摔傷了腿、被查出帕金森、背米弄傷了腰……住院出院,畢竟是老人家,病痛來得都很正常,最大的不正常就是,兒女們都希望她放下手裏的農活,安安心心享受生活,但她就是固執地不肯放下,總想著種些菜就不用去買,多養些雞鴨,過年每一家都可以分到。就這樣,我習慣了關於外婆的壞消息,因為每一次她都好好地回到了她的老房子裏。直到她渾身疼痛得再也受不了了,被兒女們送進醫院裏後再也沒有出院的消息傳來時,我才意識到,我的外婆,可能並不能成為一位百歲老人。

外婆在醫院裏住了很久,每天都是各種各樣的檢查。我母親告訴我,那時候外婆成天抱怨著每項檢查都要花多少多少錢,每次醫生一開檢查單,她就把嘴翹得老高,吵鬧著不肯去做。尤其是那個核磁共振,做一次就要一兩千,她始終不配合,還是大家勸了好久後才完成了那項檢查。也正是那項檢查,查出了一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結果——癌。病床上,外婆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了,嘴巴微微張開,讓人知道,氣流是從那裏經過,而不是從鼻孔裏經過的,眼睛也隻剩下了一條縫,射出令人膽寒的光,身上的皮膚全部塌陷下去,可以清晰地看見骨骼的形狀。我的三姨,外婆的三女兒,趴在病床上輕聲對著外婆說:“媽,我們回家要不要得。”“啊?”“回家,你不是吵著要回去嗎?”“不做檢查啦?”“不做啦,今天收拾好東西,明天就可以走了。”“還沒治好的嘛。”幺姨在一旁忍不住插話道:“你還想治嗎?”“治嘛,治好嘛。”“那你還配不配合檢查?”“配合嘛,檢查嘛,治好嘛。”回想起那段時光,連我母親都感到奇怪,平時一個吵著要出院的人,要出院的時候卻怎麼也不肯了。

出不出院不是由我外婆說了算的,大家都害怕落葉會歸不了根。最後,我的大舅直接把外婆背出了醫院,而外婆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過年了,我也回家了,大家都聚在了外婆的老房子裏,這座矗立了幾十年的石頭房子,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這是我回家後第一次見到母親,她早早地就在老房子裏忙碌了,看著有些憔悴。母女倆見麵不需要寒暄,她隻是遞給我一條紅綢,告訴我待會兒和大家一起去路口接外婆,把紅綢掛在外婆的脖子上。

我遠遠地就看見大舅背著外婆朝我們走來,三姨和幺姨在兩旁看護著,不停地說著“輕點”。外婆沒有表情地趴在大舅的背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我第一次看見如此冷漠的外婆。看見小輩她總是笑嘻嘻的,有人惹她生氣了,她就把怒氣表現在臉上。我的四姨婆,外婆的姐妹,第一個伸手去扶她,“老姐姐啊,怎麼了嘛,回家不高興啊。”一聽見這話,外婆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她張了張嘴巴,卻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隻是任由著別人把一條又一條鮮紅的綢帶掛在她的脖子上,直到整根脖子都被淹沒,就快要喘不過氣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婆哭,她哭的那一刹那,我簡直也快要忍不住了,眼淚在我的眶中直打轉。父母要出去打工,外婆就到城裏照顧過我很長一段時間,那也是她離開老房子最久的一次。在我的印象裏,她一直是一個很體麵的老人,而此刻,在這麼多人的麵前,她卻泣不成聲。

外婆回來後,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屋子裏從早到晚都開著取暖器,暖烘烘的,有太陽的時候,大家就把她扶起來坐在院子裏的椅子上。過年的那幾天,外婆的精神格外地好,大舅說那是回光返照,但我卻不這樣認為,難道得了癌症就一定會死嗎?萬一奇跡發生,我的外婆又多活了幾年呢?然而事實卻是,外婆的情況急轉直下,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發燒、疼痛,床是再也不能下了。

熱鬧過後,大家都要回去了,我也要走了,再後來,我隻是收到了一條來自我母親的關於外婆去世的消息。

再聽我母親談論起關於外婆的事,“你外婆最後那幾天,還說自己是在醫院裏,把你幺姨當做醫生,對你幺姨說:‘醫生啊,給我換一種藥吧,這個藥不聽啊,好痛哦。’到死都那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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