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的轟鳴聲把整個村子都震得地動山搖，鄉民們不約而同地望著同一個方向。要說誰家有一架全自動稻穀脫殼機，還在這個時間段有穀子的，也就隻有龔大祿一家了。李秀芳用大鐵瓢不斷地從一個編織袋裏舀出新鮮的稻穀，又轉身倒進機器的進料口，一陣轟轟隆隆過後，白花花的大米源源不斷地從出口往外流，直到鋪滿了整個大塑料盆子，她才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陳樂樂對整個過程都感到格外的新奇，她曾問過媽媽，為什麼不直接去超市買米，媽媽隻是回答說應該買點新米。她先是把手放進盆子裏使勁攪和，攪來攪去也沒什麼變化，又用手去堵出米口，結果把米弄得到處都是，自知闖了禍，就不敢亂動了。“你怕不是個傻子喲。”龔竹站在街簷上對著蹲在盆子邊的陳樂樂嘲弄地說道。“你才是傻子呢！”這算得上是表姐弟倆近幾年來的第一次會麵。小時候，他們倒是還經常在一起玩，那時候，陳樂樂可喜歡跟著這個膽大的表弟到處上躥下跳呢。他們一起捉過蛐蛐兒，一起爬過樹，一起偷挖過別人地裏的紅薯拿到自家灶裏去烤，分配的時候，大人們總是會對他說，你是個男孩子，全然忘記了陳樂樂比他大一歲的事實。但後來，陳樂樂去了縣城裏讀書，一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幾次，回來了也未必見得了麵。更何況，越是長大，陳樂樂越是感到“表姐”這個身份帶給她的拘束，她似乎更應該用一種前輩的口吻而非小時候的小女孩似的崇拜的口吻。李秀芳這時出聲道：“竹娃兒，還站在那裏做什麼？去屋裏拿個大袋子出來。”陳樂樂站在邊上看著他熟練地從屋裏翻出一個大口袋，又熟練地用鐵瓢把米舀進袋子裏，不一會兒，那盆就見了底。她看著眼前這個忙碌的大男孩，突然懷念起以前的時光來，她聽爸爸媽媽談論過他，說他成績不好，說他可能連高中都考不上。那他以後可以做些什麼呢？陳樂樂覺得，讀書是一件很漫長的事，而現在她想到了不讀書的情況。她對這個突然出現在她腦子裏的念頭感到害怕，因此，深深地擔憂起這個表弟來。看見他忙完了正坐在街簷的椅子上，大人們又在屋裏做最後的寒暄，她便鼓足勇氣走到他跟前，遲疑了一下，對他說：“你都初二了，好好學。”龔竹顯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嚇到了，他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那個……”陳樂樂還想再說點什麼，但轉頭看見陳國榮夫婦已經出來了，便跟著離開了。龔竹緩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理解她究竟說了什麼後，心髒就開始不受控製地加速搏動，沸騰的血液將整個身子都燒得通紅。在這以前，對於他來說，陳樂樂既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小時候總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小女孩，他從來沒有叫過她“姐姐”，都是直呼其名“陳樂樂”。而現在，她真正地是他的表姐了。切！她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我學不學關她什麼事，還用那種語氣。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語氣？不就比我大了一歲嘛！做一個書呆子有什麼好的？我幹嘛非得讀書？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可他根本顧不上去製止生理上的反應，他的思緒已經攪成了一團亂麻。不讀書，我還可以……種地！我就種地唄。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讀書就高貴了嗎？我偏看不起她。對！連蟲子都怕，真是個膽小鬼。龔竹呼出了一口大大的氣，全身都放鬆了下來，感覺頭腦一片清明。他暢快地朝遠處望去，卻被連綿不絕的青山阻斷，他又將視線下移，隻看見了光禿禿的水田，以及田埂上叢生的雜草，最後，他環顧自己的周圍，剛工作完的機器還沒來得及搬回原地，幾隻不知何時從雞舍裏偷跑出來的母雞，正在啄食地上散落的稻米。他再一次控製不住自己，又胡思亂想起來。可我還沒去外麵看看，憑什麼我就得待在這裏！這破地方，人越來越少了，難道我要像我爸一樣，死守在這兒嗎？電視裏的世界多好啊。可我能怎麼辦，就像他們說的，我和所有的農村孩子沒什麼兩樣，都不是“讀書的料”。太陽已經攜著晚霞走到山的另一頭去了，落日的餘輝浸滿了眼前的這個穀底，他整個人都陷進陰影裏，全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撲麵而來，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眼眶已經濕潤了。這時，他又想起了陳樂樂的話。不管未來怎麼樣，他都想試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