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3 / 3)

按照村民的一致說法,小毛頭成為村裏第一個被爐火化為灰燼的村民,是他為非作歹的因果報應:小毛頭的劣跡甚至遠遠超出了鄧家老三兆祿。這也正是上蒼讓他第一個死後成灰的原因。自小毛頭與枝子結婚後,生活變得十分平淡,要不是他充滿神奇色彩的死亡,村民幾乎把他淡忘了。小毛頭已於幾年前辭去了民兵連長的職務,並將公社發給他的一身軍裝交到大隊部,規規矩矩地與本隊社員一起上工下工,在縣城、油城建設展開的日子裏,他整天抄著手隨村人四處遊蕩,從未惹是生非,甚至在風舉槍向兩位推土機司機射擊的時候,他也毫無聲息地夾雜在村人隊伍裏,始終一語未發。那天他第一個離開了墳場,因為一直惦記著在家已懷孕八個月的枝子。此後,全村人一直沒再見到他。他像常三對待小狗子一樣不離枝子左右,在枝子為他生下一個八斤重的兒子後心甘情願地為老婆伺候月子。他是在兒子出滿月的那天突然精神失常的。當時,他當著全家人的麵從枝子懷裏接過兒子,高高舉過頭頂,逗滿臉稚氣的兒子開心。可這時,孩子突然發出了驚恐的哭叫。枝子慌慌地來接孩子時,清晰地發現小毛頭的背後有一個影子,在隨著小毛頭的身體移動。枝子起初以為是幻覺,揉揉眼睛再看,那影子依然緊緊依附在小毛頭身上。她神色慌張地將自己的發現說給家裏人聽,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可晚飯的時候,小毛頭的嗓子一時變得女人般的尖細,並開始胡言亂語,他一會兒嫌飯菜做得難吃,一會兒狠命地打自己耳光。當住在同院裏的常三和風的媳婦聞訊趕來時,小毛頭兩眼露著凶光,對全家人大聲喝罵,話明明是從他口裏吐出的,聲音卻完全像一個女人。他突然又把話題扯開,高一聲低一聲地痛斥自己在全村人奪權時的一樁樁罪行,有些是人所共知的,有些卻聞所未聞。在全家人的慌亂中,常三進廚房拿出把菜刀,悶聲不響地走到小毛頭身後。小毛頭的胡言亂語戛然而止,而他的身體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大約一小時後,小毛頭才睜開雙眼,麵對枝子的詢問,他迷惑不解,顯然對一小時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第二天,在小毛頭為枝子做飯時,枝子又清晰地看到他身後的那個影子。恐懼中一夜未睡的枝子忽然記起公公昨天夜裏拿菜刀的情形,她跑進廚房握著菜刀再出來時,小毛頭突然尖叫一聲,往外跑去。尖叫聲使枝子失魂落魄,因為分明是昨天那個女人的聲音。這一次,幾乎全村人都聽到了小毛頭用女人尖厲的聲音發出的“還我命來”的喊叫。據在草橋溝邊閑轉的兩個背回小毛頭的村人講,要不是他們及時將他抓住,恐怕小毛頭早就跳進溝水裏了。然而,幾天後,小毛頭還是喊著“還我命來”奔向了草橋溝。這一次沒人將他拉住。他的屍體是在順流而下的二裏之外找到的,找到小毛頭的村民抱著一線希望使勁擠壓他的腹部,可腹腔裏空空如也,沒有一滴積水。小毛頭的死使村裏人一時全都記起了多年前跳河自殺的青菊。雖然誰也沒對此發表議論,卻心照不宣,仿佛一起明白了兩個人慘死於溝水的原因,而此前,青菊的死一直是村民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在“安魂大廈”主持了小毛頭的追悼會,他痛哭失聲,對小毛頭的讚揚遠遠高出了王誌遠對三名殉難的建築工人的評價。他的悼詞卻沒有幾個人聽到,參加追悼會的村民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骨灰盒上,那是幾天前還活著的一個年輕人唯有的物質存留物。

村裏人還沒有從小毛頭化為灰燼的驚懼中緩過神來,便得到了紅旗從石油城最高的建築物——河海工貿大廈樓頂摔下的消息。劉氏坐兆財的自行車趕到事發地點,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把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與紅旗聯係起來。她不顧維持秩序的公安人員的勸阻,顛著一雙小腳一直走到屍體近前。當她看到那身她親手縫製的衣服和布鞋時,頓覺天旋地轉,麵前的高樓登時坍塌,瘦小的身子抽去筋骨似的癱倒在地失去了知覺。她三天後才從噩夢中醒來,看見一個製作精良的骨灰盒就擺在她屋裏的桌子上,骨灰盒上刻著紅旗的名字。好半天她才將所有的事想明白,讓兆財將骨灰盒給她取來,緊緊抱在懷裏,兩天兩夜都沒有鬆手。紅旗跳樓自殺成了蛤蟆灣子又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團,因為此前既沒有任何的征兆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河海工貿大廈是一座即將竣工的十三層建築,據建築工人講,後來從樓頂飄然落下的年輕人是哼著小曲沿著樓梯一步步走上來的,當時風和日麗機器轟鳴,有位中年建築工人見年輕人從自己身邊走過,還提醒他注意安全,因為建築工人從穿著看出對方不是自己隊伍中的一員。年輕人衝他淡淡地笑笑,繼續沿樓梯往上走去。五分鍾後,中年建築工人看見一隻大鳥般的東西從空中徐徐下落,盡管落物看上去輕如羽毛,但堅固的安全網對其沒起到任何承接作用,灰紗般自動破裂,使落物順利地墜落到地麵。站在十樓上的中年建築工人直到此時才將落物與剛才信步從自己身邊走過的年輕人聯係起來。他所看到的一切也幾乎同時被所有的建築工人看到了,大家誰也弄不明白人體從空中下落的速度竟那樣緩慢,更不明白足可以承接住巨石的安全網竟脆弱得連蜘蛛網都不如。

紅旗的死引起了石油城前所未有的震動,因為河父海母之地的女人幾乎無不從他的發明中受益,昏迷中的劉氏沒能親眼看到孫子盛大的追悼會,寬大的“安魂大廈”根本容納不下數以萬計的送葬者,聞訊趕來的女人們痛哭流涕,比死了任何親人都要傷心。

當一座嶄新的城市出現在河父海母之地的時候,傳來了常家老三風和鄧家老三兆祿分別被判徒刑的消息。歲月在漸漸抹平蛤蟆灣子村人心頭的傷口,草橋溝大壩上的千畝糧田,已變成了河父海母之地唯一的綠化帶。第一個闖入河父海母之地的鄧吉昌,成了這片土地上唯一保留墳頭的人。他的墳頭被包圍在綠樹叢中,村人仿佛這才領悟到老人臨終要將自己安葬在大壩上的原因。此時,蛤蟆灣子和附近幾個村莊,被鋼筋混凝土的建築物排擠成了一個個不起眼的角落,如同鴿群中的幾隻麻雀顯得與整座城市格格不入,村民數十年作為河父海母主人的自信也被迅猛崛起的城市給無情地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