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2 / 3)

“你在跟誰說話呢,奶奶?”紅旗把一桶水提到劉氏身邊,好奇地問。

劉氏一愣,發現紅旗站在自己身後,看上去他與懷抱手風琴的林唯高竟有著驚人相似的身材。她狠狠地瞪一眼紅旗,大聲警告他:“大人說話的時候,你們孩子別插嘴!”

鄧家所有人隻有紅旗真切地發現了劉氏的衰老,衰老的並非老人的身體——劉氏仍提得動一桶水,而是她的心——如適才一樣的自言自語紅旗已聽到過多次。無事可做的紅旗終於通過家裏不同人的口,知道了他在鴿場的一年時間家裏和村裏所發生的事。當他從小嬸冬青那裏聽說紅霞和林唯高的故事後,堅定了與紅霞結婚的決心。他對打聽著找上門來尋求結紮人流手術的女人們置之不理,甚至發現有幾個女人竟然晝夜守在鄧家院外也無動於衷。他一門心思地等待紅霞放學回家的腳步聲,尋找著一切能與她重敘舊情的機會。起初,他固執地認為紅霞之所以拒絕林唯高完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堅信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恢複到從前那樣的日子裏去。但他很快便陷入了絕望。自他回家那天起,紅霞根本沒與他說過一句話,每天除了到飯廳吃幾口飯菜的短短幾分鍾外,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紅旗再也無法忍受期待中時間的漸漸流逝了。一天下午紅霞拿著幾本書準備走出鄧家院子時,紅旗冷不丁地擋住了她的去路,兩眼緊盯著對方的頭巾。

“一天比一天熱了,你三伏天也蒙著頭巾麼?”

紅霞不用思考便明白對方指的是什麼,可她佯作不知,向紅旗點點頭,“是,三伏天我也蒙著頭巾。”說完平靜地從紅旗身邊走了過去。這是紅旗與紅霞最後一次對話,也成為了紅霞命運的讖語,這位河父海母最美的姑娘一生未嫁,頭巾至死未解開過,包裹著她一夜白頭的秘密。

這次簡短的對話使紅旗陷入了絕望的深淵。他從紅霞平靜的臉上清晰地看到了姑娘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冷漠。從那天起,他開始像家裏其他男人一樣,扔下碗筷便外出遊蕩,用雙腿的酸病和尋求刺激來解脫內心的痛苦。紅旗直到現在才發現所處環境的變化,使他驚奇的已不再是林立的高樓大廈,而是瘋狂地湧入這裏的女人和孩子。他們乘著一輛輛敞篷車而來,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行李,一下車就四處尋找自己的男人。有些女人很幸運,她們來之前,那些火柴盒似的樓房便已為她們和她們的男人準備了容身之地,當天夜裏就能享受一身泥土或者油汙的男人給她們的關愛。而更多的卻連臨時住的地方也沒有。她們一邊抱怨著,一邊隨手撿拾建築材料搭建容納一家人住的窩棚。她們把行李扔得滿地都是,將整座建設中的城市搞得一團糟。沒有人阻止她們的行為,因為誰也沒有權力讓數以萬計的女人和孩子睡在露天裏。這些女人來自四麵八方,她們用千差萬別的口音向蛤蟆灣子村人問這問那,也向村人傾訴自己的種種苦處。但一見到自己的男人又什麼都忘了,眼裏閃出的興奮亮點,即使剛諳男女之道的大半孩子也明白她們最需要什麼。她們並不避諱地將男人拉到自己剛剛搭建起的窩巢裏,大白天便急不可待地尋歡作樂。受到這樣一些男女的激發,紅旗身體裏的欲望被勾了起來,雖然他見過上萬個女人的性器官,雖然他對紅霞的愛刻骨銘心,但與女人交媾的欲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過。他像一頭發情的公牛般無法壓抑本能的欲火,因此,當一名建好帳篷,卻幾天都沒找到自己男人的年輕女人在帳篷門口示意他進去時,他幾乎沒有猶豫便鑽了進去。他將身下呻吟不止的女人竭力地想象成紅霞,因而緊閉著雙眼,直到事畢之後,才注意到女人的美貌。這是張從未被風雨吹打過的臉,如同熟透的葡萄般的鮮嫩。女人柔情似水地告訴他,隻要找不到自己的男人,這個帳篷門就一直為他敞開著。受了這句話的鼓舞,紅旗當天晚上又準確地摸進白天的那個帳篷,但他卻聽到了男歡女樂聲,並看到了兩個摞在一起的身子。帳篷的男女主人顯然對突如其來的侵入者十分反感,男主人告訴他走錯地方了,隨後女人罵了聲“討厭”。紅旗慌忙回身往外鑽時,又聽到了兩個裸體的撞擊聲和男歡女樂的呻吟。

火葬場建成開張的第一天,便迎來了三名主顧。他們是不慎從離地幾十米高的腳手架上跌落下來的三名建築工人。盡管那高聳入雲的石磚煙囪,從它拔地而起時便讓蛤蟆灣子村民毛骨悚然;盡管那個院子還在建設中便讓村人嗅到了一股濃重的焦屍氣味,但三名建築工人被燒的那天,還是有上百名村民受好奇心的驅使,觀看了三具屍體變成灰燼的全過程。他們奇怪於火葬場燒人的煩瑣手段,本來屍體拉到這裏就是要燒的,卻還要在一間房子裏對摔成肉餅的屍體進行修複。他們起初並不知將三具屍體推進那個房間作何處理,但當屍體被推出來時,死者全都恢複了生前的容貌。他們被摔碎的頭變得完好無缺,大張著的口中齜出的牙齒被鮮紅的雙唇蓋住,麵色平靜而紅潤,要不是被推向烈焰騰騰的火爐,大家幾乎忘記他們已經死亡。三個寫有死難者名字的骨灰盒在盛上一把灰後,被送往與火葬場相鄰的骨灰存放大樓。這座新建起的樓房已於兩天前掛上了一塊大牌子,上書“安魂大廈”。在二樓的一間可容納上千人的大廳裏,縣裏和油田一起為三位死難者組織召開了場麵莊嚴肅穆的追悼大會。三個骨灰盒被擺放在三張書有姓名的被放大了的照片後邊。大廳裏除了追悼會的組織者和死難者親朋好友外,絕大多數是懷著好奇心看熱鬧的人,蛤蟆灣子上百人就夾雜在其中。他們在司儀的指揮下,聽著低沉的哀樂,機械地脫帽、鞠躬,表達著對死者的哀悼。這是蛤蟆灣子村民所參加的第一次不同於鄉俗的葬禮。此前,很少有人感到死神的恐怖,而現在卻全都惴惴不安起來,隻要想一想三具屍體眨眼間變成灰燼被裝進骨灰盒,便會心驚肉跳毛骨發冷。每天入睡之前,他們扳著指頭數著村裏的老人,按年齡大小推測著誰將最先麵對這種死亡後的處置方式。直到不久後小毛頭和紅旗的屍體先後被運往火葬場時,村人才猛地從毫無意義的推測中醒悟過來:火葬場的大門隨時向每一個人敞開著,就像死神平靜而殘酷地恭候著每一個人一樣——這和年齡根本搭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