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2 / 3)

林唯高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剛才還如春天溪流的姑娘怎麼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姑娘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她的神情變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感覺語言已無法表達自己的真情,一下子把近在咫尺的姑娘死死抱住,試圖用自己火一樣的熱情將冷若冰霜的對方重新化成春天的溪流。但他那瘦弱的身體瞬間被紅霞推開了。紅霞從床上抱起那台手風琴,塞進林唯高懷裏,告訴對方學校剛剛買來一台,讓他把手風琴帶走。

林唯高的身體仿佛落入了寒冷的冰窟,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鄧家院子的。院子裏站滿了人,誰也弄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但同時用同情的眼神目送失魂落魄的年輕人。從此以後,一個日漸憔悴的年輕人抱一台手風琴,晝夜不停地在鄧家院外彈唱,聲音淒婉哀厲,比任何喪葬儀式上的吹手奏出的哀樂更令人心碎。紅霞每天仍按時到學校上課,進出鄧家大門,她僅是漠然地看一眼坐在地上的彈唱者,腳步從未停留過一刻。以往的紅暈完全從她那張秀麗的臉上消失了,臉色如紙一樣蒼白。她每頓飯隻吃一丁點兒,然後便把自己關進屋裏,並將所有的窗簾拉上,以免淒婉的彈唱聲鑽進屋裏。在院外的彈唱者喉嚨完全嘶啞的時候,紅霞的頭上添了一塊厚厚的頭巾。她也像青梅一樣,將這塊頭巾晝夜包在頭上,即使再熱的天氣也沒有取下來過。直到半年後劉氏才解開紅霞用頭巾包裹頭臉之謎。那是一個紅霞換洗頭巾的晚上,恰巧劉氏推門進來。當時兩個人同時驚呆了,盡管紅霞用頭巾迅速罩住整個頭部,劉氏還是看到了姑娘那一頭如自己一樣的白發。不久前還感謝上蒼不讓紅霞容顏變化的劉氏,這才猛地注意到紅霞的麵容已爬上了無法掩蓋的歲月痕跡,不,事實上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老了足有十歲。那時候,林唯高已抱著他的手風琴離去。盡管劉氏每天都把飯菜端給院外的年輕人,但他從未動過。林唯高是在一個清晨吐血而死的,在他嘴邊有一小孩拳頭般大的血塊,劉氏說,可憐的孩子把心都唱出來了。

這段殘忍的生死之戀並沒引起蛤蟆灣子村民的注意,這是因為正當林唯高抱著風琴在鄧家院外彈唱時,幾乎所有村人正被絕望中的壓抑所籠罩,全都用頑強的意誌在忍受時間的緩慢流動。那天圍觀兆祿被捕,除鄧家人外,全村人都期望拿著兩支手槍從小屋裏出來的不是花而是兆祿,就連飽受戰爭之苦的上了歲數的人,也盼著出現一個流血的槍戰場麵。結局令人大失所望,更加重了原有的壓抑情緒,絕大多數村民都患了失眠症和厭食症,眼睛裏布滿血絲。在街上見麵,不再互相打招呼,隻是斜一眼對方的眼睛,然後低頭擦肩而過。就連全村人公認已完全衰老的常三,也變得神色不寧起來。自水災後重返蛤蟆灣子,常三便將整個心思都用在了沒吃過親娘一口奶水的小狗子身上,常三不僅悉心地照顧他的衣食起居,還與其形影不離。一年四季,老少二人的影子變換著出現在村裏村外,如同一頭老母豬後邊跟隨著一隻豬崽。人們看不出小狗子的實際年齡,他的雙目一如新生下來時一般呆滯,嘴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音隻有常三才聽得懂。他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甚至大便擦腚的事也得由常三代勞。不管在家還是在村裏,常三已經成為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小毛頭和枝子操辦喜事時,常三就領著兩個孩子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小狗子,再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當新的縣城、油城建設規劃付諸實施的一個早晨,全家人一起發現了常三的變化。這一天,他沒給小狗子穿衣服,一個人蹲在院子裏望著天空愣神,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添加了恐懼的內容。沒有人把他從莫名其妙的遐想中喚醒,就連小狗子一絲不掛地走進院子,嗚嗚啦啦地把大便拉在他身邊他都視而不見。他剛剛從村東那片埋著先後死去的兩個妻子和大兒子雷的墳場回來,那裏被打上了十多個樁橛,一道刺眼的白灰整個兒將墳場畫在圈內。現實將常三的昨夜之夢全部印證了。夢中的大兒子雷仍然渾身汩汩地流著鮮血,像當初他被當成獵物用獵槍打死時一模一樣。在雷的身後,是妻子解氏和小個子女人。兩個女人像是剛剛吵過,互相仇視。三個人沒和常三打招呼,便一起擠上了他僅能容自己和小狗子的土炕,並為地方的狹小罵罵咧咧。“你們每個人都有睡的墊子,擠個啥!”常三突然來了火氣,他朦朧中看到不遠處就有三個閑著的土炕,他能清楚地辨認每一個土炕都歸三人誰誰所有。“死鬼!”解氏像生前一樣罵他,“你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那裏不都讓人占了?”常三再望去,果見有群人正揮著鍁钁在扒三個土炕。常三整整一夜都昏昏沉沉,身子被大兒子雷和兩個老婆擠得透不過氣來。直到院子裏的公雞報曉他才猛地醒來,見小狗子的一條腿壓在自己身上。這時候, 連他自己也搞不清夜裏的事是真是假了。呆坐一陣後,他忽然想起到墳場看看。當他把夢境與現實完全聯係起來時,碰見幾個扛著儀器和工具打點定樁的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