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3 / 3)

半月後,水水和孫守德的簡單而熱鬧的婚禮按照劉氏定下的日子如期舉行。瞎嫂家很少有人涉足的小院裏擠滿了人,水水穿一身紅色衣褲,大方地向看熱鬧的人點頭致意。她的美麗讓在場的所有男人都為之傾倒,暫時忘記了有關於她的種種傳言和她的那一頭已被劉氏剪掉的能致人死傷的秀發。為迎接這一天的到來,瞎嫂和鄧家所有人一樣惶恐不安手忙腳亂,這並不是因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籌備,而是誰都不知道結婚對於水水來說意味著什麼。水水的實際年齡已有二十七歲,但事實上無論生理還是心理年齡她都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她爽快地答應與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結婚,一方麵是因為這件事是奶奶劉氏定下來的,更重要的是幹娘瞎嫂已對此下了定論。孫守德來到蛤蟆灣子的前一天晚上,正是劉氏陷入沒人敢上門應征水水婚事的絕望中的時候,瞎嫂突然對水水說:

“新女婿馬上就要登門了。”

“什麼新女婿?”水水莫名其妙地問幹娘道。她對奶奶給自己征婚和自己在河父海母之地引起的震動一無所知。

瞎嫂沒再說什麼,但當第二天劉氏將破衣爛衫的孫守德介紹給水水時,小姑娘首先想到的是幹娘和她所說的話。

在劉氏安排兆財和躍進修理收拾瞎嫂那三間土坯房的時候,秋蘭和冬青關上房門,將結婚對女人的真實內容一件件地講給不解世事的水水聽。水水對每一件事都感到新鮮,不停地問這問那,將秋蘭和冬青問得張口結舌。她們不得不再次找劉氏訴說這樁婚事的荒唐,說讓水水在這時候結婚簡直是將她毀掉。劉氏根本聽不進兩個兒媳的勸說,依然我行我素地為水水縫製著紅衣紅褲,“閨女再大也有出嫁的那一天,我不能看著水水在鄧家變成一個老姑娘。”

水水與孫守德舉行婚禮幾天後,鄧家人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進肚子裏。水水仍然像婚前一樣來往於瞎嫂家和鄧家,隻是身後多了一個跟屁蟲似的孫守德。他們像一對過家家的孩子一樣,過著無憂無慮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村人隻能憑借想象猜測這對特殊夫妻之間發生的故事。瞎嫂是多年後蛤蟆灣子村整體搬遷時坐著去世的,先一天晚上她對水水說自己住不得樓房。這個神秘女人的死被喧囂的村莊搬遷掩蓋了。

有關水水秀發與死亡相係的陰影和她離奇的婚事正被人津津樂道時,鴿場又發生了一樁奇事。這下,輪到以主人自居的外鄉人瞠目結舌了。當上萬隻腿係紅布條的鴿子做完各種表演項目,如白雲般永遠飄逝的時候,所有的外鄉人都驚異於這個貌似平常的村子竟蘊藏著如此神奇如傳說的力量。

事實上,早在蛤蟆灣子村人麵對縣城建設和種種新生事物的湧入而不知所措時,鴿場數萬隻鴿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安寧。它們在每天一大早被放飛後,都像被投放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爭先恐後地飛到能俯視這片生存多年的土地高處,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努力尋找和辨認能引發記憶的參照物。群鴿既忘記了覓食,也把兩性的追逐取樂扔在腦後,用咕咕的叫聲傾訴自己的不解。夜裏,它們同樣被汽車的馬達聲和村口如同大葫蘆般的燈泡發出的刺眼白光攪得心神不寧毫無倦意。一天早上,放飛群鴿的社員從鴿巢裏發現了數百隻身體僵硬的死鴿,他們這才想起,已有半個月的時間沒撿到一個鴿蛋也沒看到一隻破殼而出的小雛鴿了。麵對排成一片雪白的死鴿,他們記起建鴿場不久那段鴿子瘋狂繁殖的日子,上千隻雛鴿同時破殼而出的聲響曾把很多村人從睡夢中驚醒。當鴿場場長石頭心急火燎地找到一隊隊長躍進,把鴿場的情況告訴他時,年輕人表現出了以往少有的木訥,隻是點了一下頭。“鴿子很快就會死光,甚至比沒命地生蛋孵小鴿的時候速度還要快!”石頭被外甥麻木的反應激怒了,兩眼滿是血絲。躍進仍然不溫不火,他命令石頭去買五十丈紅布,“就像那年萬鴿群舞時一樣,給每隻鴿子腿上紮一塊紅布條。”石頭雖然感覺生產隊長的命令荒唐透頂,可還是按照躍進的意思去做了。這一天,蛤蟆灣子村人仿佛又找回了以往的自信,因為大家很快知道了躍進要再次舉辦一次萬鴿飛舞的表演,這種極具吸引力的表演,曾使鮑文化和小毛頭獨具匠心的讓浪女人裸體領頭的“四類分子”遊街黯然失色。村裏的男女老少幾乎一個不少地按時來到鴿場附近,暫時忘掉了連日來的不知所措和驚訝。縣城建設者一時也被村人莫名其妙的聚集所蠱惑,扔下手頭的事情,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裏。這是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當躍進不斷變換著雙唇間的河父海母之地殘存的植物枯葉,吹出時斷時續抑揚頓挫的呼哨聲時,數萬隻失去自我的鴿子一改往日迷茫的眼神,爪帶血紅色的布條開始了它們心領神會的飛舞:一忽兒如落地白雪,一忽兒如沾染夕陽餘暉的白雲,它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咕咕的鳴叫,如訴如泣。在躍進聲調淒婉的最後呼哨中,鴿子開始有條不紊地開始聚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鴿子群體,繞村三周,然後向天際飛去。群鴿簇擁飛離河父海母之地的場麵,很多年後還一直深深地刻在每一個蛤蟆灣子村人和初進河父海母之地的城市建設者的腦海裏,從此以後,大家再沒在河父河母之地見過一隻鴿子。關於上千隻鴿子同時破殼而出產生的巨響,關於鴿子在生活困難時給村人帶來的溫飽生活,關於鴿肉和鴿蛋曾醫好村人的夜盲症,關於萬鴿齊飛的表演,關於鴿子突然出現阻止那場將以上百條人命為代價的械鬥的真實經曆,隻是代代相傳的神奇故事了。失去了鴿子的躍進像丟了魂似的一連數年沉默不語,成了蛤蟆灣子最不起眼的人物,甚至連因平墳事件村人與政府的嚴重衝突他都沒有參加。正當河父海母之地開始淡忘這位蛤蟆灣子曾經的領頭人時,某一年,他忽然拉起了一支建築隊伍,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成為河父海母之地的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