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2 / 3)

紅旗當眾兜售自己別出心裁的發明的時候,劉氏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了出來。她將魔瓶和盛有綠液的試管抓在手裏,一下子摔得粉碎。每個人都看到,從破碎的試管裏濺出來的綠液,在圍觀者的衣褲上,在碎石磚上,在黃土上慢慢蠕動,如同一條條毛毛蟲。劉氏全不顧村人因綠液液滴蠕動發出的驚叫,她警告紅旗,如果再敢胡言亂語,就讓家裏人把他關進柴棚。麵對奶奶的非難,紅旗毫不氣餒,他幾天後又不知從哪能裏搞來另一套與先前完全相同的行頭,著了魔般地繼續兜售他的發明。這一次劉氏失去耐性了,她讓兆財將紅旗鎖在了鴿場的那間房子裏。“這孩子瘋了,盡做給鄧家丟人現眼的事。”

劉氏沒有想到,要不是三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來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一項出自河父海母之地後來被廣泛應用的發明創造,也許會被自己封殺。紅旗被鎖起來的第二天,因一封信蹲了近十年大牢的原河海公社黨委書記曲建成和下窪縣縣委書記魏忠國夫婦被一輛吉普車送進了村。雖然每人穿一身嶄新的毛呢幹部製服,卻仍然無法掩蓋難挨的牢獄歲月給他們打上的衰老和滄桑印跡。魏忠國夫婦不足六十歲,卻已滿頭白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十多歲;而曲建成也已兩鬢染霜,與被抓走時判若兩人。上邊已確認三人為冤假錯案,在刑釋的同時,將他們分別安排到了比先前更為重要的職位。魏忠國擔任魯北地委第一書記兼革委會主任,劉翠英任地區婦女主任,曲建成負責組建河海縣委、革委,擔任新成立的河海縣委第一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他們來蛤蟆灣子,上邊隻給了四天假期。對三人的同時官升一級,劉氏沒有感到絲毫驚喜,她甚至勸三人放棄升遷留在蛤蟆灣子:“誰也經不住這麼折磨,當啥官也比不上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魏忠國苦笑著向劉氏搖搖頭,“老嫂子,咱是公家的人,得聽從組織安排啊。”

魏忠國來到蛤蟆灣子的第二天,便說服劉氏,打開了反鎖紅旗的那把大鎖。他饒有興趣地一樣樣看完年輕人的發明創造,稱讚紅旗和他父親一樣是了不起的科學家。他還和曲建成一起,在蛤蟆灣子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和躍進陪同下,參觀了一隊鴿場和鹽場以及數千畝稻田,每到一處都讚不絕口。他建議曲建成把河海縣政府駐地確定在蛤蟆灣子村,說這裏可是自己成立河海鄉時的鄉政府所在地。曲建成點頭表示同意。

當一輛吉普車準時來接新任地委書記時,出人意料,三十六歲仍孑然一身的紅霞沒有跟父母走。她笑著向父母揮手告別,仿佛離去的不是自己的親生爹媽而是到自己家串親訪友的客人。事實上,劉氏已為她做好了隨父母進城的一切準備。她把紅霞所有的衣物都整理好,放在一個紅木箱裏,還連夜為姑娘縫製了一身新衣,做了雙紅幫的六層底布鞋。在劉氏做這一切的時候,紅霞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她。魏忠國夫婦起程的前一天晚上,劉氏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蛤蟆灣子的種種壞處和城裏生活的妙不可言,邊讓紅霞試穿新衣新鞋。紅霞開始同情起老人來。她說自己不走,一輩子都待在蛤蟆灣子。老人卻將這話聽成了紅霞對自己的安慰。“有你這話,大娘知足了。”老人上下打量著一身新衣的姑娘,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紅霞的臉上。這是一張天生麗質絲毫不留歲月痕跡的紅潤的臉蛋,從上麵甚至可以找出二十多年前初來鄧家時的燦爛笑意。“老天爺還是公平的啊。”

第二天,紅霞真的沒有隨父母離開蛤蟆灣子,當劉氏又親手將紅木箱裏的紅霞的衣物小心地往原處擺放的時候,淚水泉水似的湧了出來。

紅旗仍然在村裏兜售他的發明創造。因為有地委書記的認可,村人開始對“魔瓶”和會蠕動的綠色液體將信將疑,卻仍然沒有誰去當第一個試驗品,這時候,很長時間沒在村裏露麵的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組又活躍起來。也正在這個時候,躍進媳婦杏花有了第四次妊娠反應,提心吊膽的女人走上流產手術台已不可避免。劉氏為此憂心忡忡,她想找曲建成拿個主意,但一連多天見不著新任縣太爺的影子。青梅告訴劉氏,建成曾對自己說過計劃生育是國策,他要家裏人帶個好頭,別讓自己到時候為難。杏花的事還懸著,鄧家卻又發生了另一件誰都沒想到的事情:雙胞胎花花、葉葉同時有了身孕。盡管兩個人每天早晨都像當年青梅束胸一樣各用一條長長的布條狠勁勒日益隆起的下腹,但肚子裏小生命的迅速生長和由此帶來的身體變化卻越來越無法掩飾了。有一天,冬青在和婆婆一起做飯時,終於忍不住把藏在心裏很久的話說了出來:

“娘,我看花花、葉葉有點不對勁兒。”

當時,花花、葉葉剛剛下工回家,她們在院裏弓腰洗臉,一舉一動都顯得笨拙。有過生育經曆的女人隻需一眼便可以把她們的秘密看穿。劉氏大吃一驚,但她還是控製住自己的忙亂,瞪了小兒媳一眼。冬青閉了嘴,沒再說什麼。晚飯劉氏沒吃出任何滋味,她一遍遍打量埋頭吃飯的兩個孫女,希望眼前隻不過是幻覺。可當兩個姑娘吃完飯起身時,劉氏甚至能判斷出她們的身孕已經至少四個月了。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何連冬青都發現了而自己卻一直沒注意。她的腦子在飛快地轉動,仔細地回想鄭明寒假在家時的每一個細節,卻沒想到他製造這一惡果的一絲機會。寒假期間,鄭明共在家住了十天。十天裏,劉氏的一雙嚴厲的眼睛一直跟隨著他。她甚至還動員冬青和秋蘭一起監視鄭明和兩個孫女的一舉一動,絕不允許他們單獨接觸。那段時間,花花、葉葉最初像兩隻魂不守舍的野貓,在劉氏目光的逼視下,神色慌張又無可奈何;但不久,兩個人又像霜打的秋葉一臉沮喪。劉氏當時以為兩個孫女接受了現實。晚飯後回到自己屋裏,劉氏再次回想那一幕幕時,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直覺來:或許是兩個孫女這段時間迅速發胖,看上去像有了身孕呢?挨到夜深人靜,劉氏決定自己當麵弄個明白。她顛著一雙小腳走到兩個孫女的門前,輕輕地叩門。花花、葉葉顯然已經熟睡,好半天才有了動靜,亮起燈光。花花把門打開,見門口站著的是奶奶,便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隆起的下腹。希望再次在劉氏心裏破滅,她這才知道,現實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為嚴重,兩個孩子的秘密之所以還沒被更多人發現,是因為她們每天都要勒肚子。麵對奶奶的責問,花花、葉葉一聲不吭。她們慌亂地看著奶奶,渾身不停地抖動。兩個人拒絕回答劉氏的一切問話,卻都默認了自己懷孕的事實。

劉氏不知怎麼從兩個孫女屋裏走出來的,她一夜未眠,對兆財說:“你今天給鄭明發封信,讓他馬上回來。”

兆財對此十分不解:“再有一二十天,鄭明就畢業了。”

劉氏火冒三丈,“讓你寫你就寫,讓他馬上回來!”

鄭明是一周後的傍晚趕回蛤蟆灣子的,他已得到了分配到河海縣工作的消息。年輕人對劉氏讓自己回家的原因一無所知。他穿著一身幹淨的學生服出現在劉氏麵前時,發現寒假一直盯著自己的警惕的目光變得十分恐怖。劉氏把房門關上,臉色鐵青地命令鄭明跪下。自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卻對劉氏一直有種畏懼感。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的時候,才發現劉氏已抄起了炕上放著的鞭子。多年前,劉氏就是拎著它把兆祿和花趕出家門的。在鄭明的莫名恐懼中,劉氏的皮鞭已劈頭蓋臉地打下來。鄭明隻得雙手捂著頭蜷縮地在上。屋外,全家人都聽到了皮鞭的抽打聲,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敲門。劉氏一邊狠勁地抽打,一邊怒罵著:“我辛辛苦苦地把你這個外戶子養大成人,為的就是你往鄧家頭上拉屎!”

對鄭明來說刻骨銘心的這次鞭打,本應該發生在十多年後。那時候,鄭明已成了一個胡作非為的地方一霸,可劉氏卻已真正到了昏聵的暮年,無力舉起手中的皮鞭。在鄭明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時,他還清晰地記起十多年前的這次挨打。“要是老太太的鞭子晚抽十年,我也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這是在子彈穿透腦殼的一刹,他所產生的最後思維。

鄭明當天晚上便被劉氏趕出了家門。劉氏像當年把兆祿和花趕出鄧家一樣,不允許鄭明再踏進這個家門半步。鄭明傷痕累累地走出鄧家時,他和家裏絕大多數人一樣,對劉氏的怒打莫名其妙。花花、葉葉就站在大門口,餘怒未消的劉氏驚奇地發現兩個孫女臉上表露出的不是心疼和哀愁,而是解氣後的愜意。

事實上,花花、葉葉的懷孕與鄭明毫無關係。隻要劉氏不鑽牛角尖,仔細琢磨一下的話,也不會犯這種強加於人的錯誤。兩個姑娘懷孕僅有四個多月的時間,可鄭明寒假後回省城已有半年了。劉氏的皮鞭本該打在鄭明的弟弟,在油田當工人的鄭亮身上。兩個姑娘是在對鄭明怨恨的絕望中同時移情於另一個小夥子的。事情就發生在鄭明寒假後回省城不久。此前,被劉氏阻斷了與鄭明書信來往的兩姐妹,眼巴巴盼著鄭明回家。如果說原先通過書信傳達的隻不過是少女羞於出口的朦朧戀情的話——兩個人寫往省城的信沒有一封的內容超過友誼的界限,隻是因她們之間表現出的互相嫉妒被劉氏誤解了——通過壓抑的醞釀,愛變得再無法等待了。盡管自鄭明回家那一刻起,奶奶便用嚴厲而警惕的目光盯著三個人的一舉一動,兩個姑娘還是先後找到了向小夥子直白地表達愛意的機會,她們心慌意亂地等待對方的答複,甚至做好了如果對方願意,自己寒假後就跟鄭明去省城的打算。這個年齡的姑娘往往不計後果,但她們等來的卻是同一句話:

“這不可能!我現在是幹部,你們是社員,以後我談對象也要找個幹部。”

頗有心計的鄭明說的是謊話,他這樣說為的是讓兩個姑娘死心。挺長一段時間沒收到兩姐妹的信,他便意識到了什麼,當回家看到全家人對他和花花、葉葉異樣的目光,特別是劉氏那雙一刻也不離開自己的眼睛時,他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小心將會產生的後果。因此,當兩個漲紅了臉的姑娘先後大膽地當麵提出要嫁給自己時,他向她們潑過去的是同一盆冷水。這正是劉氏看到兩個孫女從魂不守舍變得一臉沮喪的真實原因。為了躲開劉氏警覺的目光,也為了躲開花花、葉葉,寒假尚未結束鄭明便回了學校。

鄭明的答複,使花花、葉葉同時陷入了絕望,嚴重地傷害了她們的自尊心。她們一起將鄭明回絕自己的原因歸結於鄭明的幹部身份。三個人一起長大,就在幾年前還一個鍋裏吃飯,一起背書包上學,就因為鄭明被保送去省城上大學,便一下子變得高不可攀了。她們從對方絕望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幾年來因鄭明產生的姐妹隔閡又因同一個人而同命相憐起來。晚上,兩姐妹把自己關在屋裏,互相傾訴自己的痛苦,一起罵著鄭明的無情無義。姐妹倆重新親如一人,甚至比原先更加親近。她們不僅又把木床靠在了一起,還睡在一個被窩裏。劉氏正是這個時候把注意力從姐妹倆身上轉移開的,要不是冬青提醒,很有可能兩個小生命呱呱欲出時她才會發現兩個孫女的變化。也正因為這樣,一向警覺的老人對後來兩個孫女與鄭亮的不正常關係絲毫沒有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