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祿在村裏為所欲為的那些日子裏,雖然劉氏顛著小腳為全家人的衣食操勞,試圖不被烏煙瘴氣的村風和種種突然變故搞得頭昏腦漲,但有一天,她還是吃驚地發現了家裏幾個原本規規矩矩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發生的變化。他們每個人腰裏都別著一支用鐵條和子彈殼製成的火柴手槍,手裏握一把幾尺長的木頭大刀,進進出出昂首挺胸,連吃飯的時候也刀槍不離身,唯獨書包再沒見他們背過。這天中午吃飯時,他問十三歲的鄭明:“你們的書包呢?好像幾天都沒見你們背了。”鄭明是原村支部書記鄭好學的大兒子,六歲時便和弟弟鄭亮被鄧家收留,此時看上去已是個半大小夥子。對劉氏的問話他漫不經心,一隻手抓著塗了紅墨水的木刀,一手往嘴裏填著飯,等把一大口飯食咽下去才回答道:“燒了。”這一回答令劉氏吃驚不小,她起初不相信鄭明的話,但很快便從紅霞那裏得到證實。孩子們的書包連同課本和文具的確已在幾天前扔進火裏燒了,不僅鄧家的孩子,幾乎村小學所有孩子都將學習用品燒成了灰燼。說這件事時,紅霞狠勁地咬著下唇,眼圈通紅。其實,在兆祿以他無人可敵的臂力將鮑文化扔到草堆上成立造反司令部時起,紅霞和另一名老師王青山已無法控製學校裏混亂的局麵。兩個人的講課聲時常被教室裏發出的古怪聲音打斷,學校裏大大小小的孩子,半年前還一個個聽話得如同小貓小狗,現在卻一起變成了小刺蝟。他們看老師的眼裏不再是崇敬和欽佩,而是譏諷和不屑。紅霞對此無可奈何,她用星期天的時間轉遍了河海公社的所有小學,情形幾乎與蛤蟆灣子一模一樣。早在城裏紅衛兵到河海公社大串聯時,紅霞便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可她卻沒料到這群孩子會在短時間裏發生如此驚人的變化。燒書包的事發生在一天下午上課前。當紅霞和王青山像往常一樣按時來到校園時,在院子的一角,學生們正圍著燃燒著書包的火堆大喊大叫,不時有人將書包扔進火裏。“你們瘋了!”紅霞和王青山同時奮力地試圖阻止孩子們,可他們費了渾身的力氣也沒衝破狂熱的孩子們手拉手搭建的人牆,阻止焚燒書包的行為,變成了兩位老師和幾十名孩子做的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此後,孩子們幾乎忽視了兩位教師的存在,他們學著村裏大人的樣子拉幫結派,並以比成人更為豐富的想象力給自己的隊伍起了一大堆諸如“神槍手衝鋒隊”“原子彈敢死連”“紅蜻蜓革命團”之類稀奇古怪的名字。幾支隊伍將學校當成了幫派衝突的練兵場。為爭奪一間教室的占有權,他們不惜讓課桌板凳在打鬥中變得腿腳殘缺,使整間教室一片狼藉。緊接著,幾支隊伍都以其非凡的創造力,用火柴槍和木製大刀將自己武裝了起來。一天早晨,“紅蜻蜓革命團”的十幾名學生將青梅的兩個孩子虎子和牛牛五花大綁,拴在一間教室的講台上逼二人學狗叫。他們一直喊兩個從公社轉來的孩子黑崽子,因為兩人的父親曲建成是被打倒的“走資派”。正當紅霞束手無策時,虎子和牛牛卻被從另一間教室衝出來的“原子彈敢死連”解救了。衝在最前邊的是鄭明、鄭亮、飛雲,雙胞胎姐妹花花、葉葉緊隨其後。結果,“紅蜻蜓革命團”被打得四散奔逃,鄭明自封為連長的“原子彈敢死連”從此成了學校裏勢力最大的組織。在兩位教師無可奈何中被迫停止上課後,孩子們不再滿足於學校這個小天地,每天都把隊伍拉到野外打打殺殺。團夥的爭鬥遊戲比念書的吸引力大得多,他們為此時常將吃飯和睡覺都扔在腦後,比發生在大隊部裏成人的你爭我鬥更加熱鬧。但是,如同再刺激的遊戲也因無窮盡的重複最終失去魅力一樣,當麥苗長到一筷子高時,幾個團夥的孩子同時覺出了這種相互間打打鬧鬧的乏味。其他幾支隊伍開始以捉魚、捉鳥為樂時,“原子彈敢死連”在草橋溝大壩上捉住了張家窩棚村的兩個破壞分子。這兩個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孩子,是在將壩地上的麥苗當成野草野菜剜割時被捉的。這兩個孩子正在割麥苗,被突然間衝出來的幾十個孩子團團圍住。他們驚恐地扔了鐮刀和籮筐,向對方求饒。鄭明命令花花、葉葉搓了兩根草繩,將二人五花大綁押進村裏。在村口,孩子們遇見了剛剛取得奪權勝利的鮑文化,七嘴八舌地向這位新的當權者彙報兩個俘虜的破壞行為。鮑文化對此並無興趣,可他還是斜了一眼兩個俘虜,說了聲“他們是反革命”,作為對本村孩子高漲革命熱情的獎賞。孩子們歡呼雀躍,將兩個俘虜押進學校裏。對兩個鄰村孩子的審訊,雖然毫無章法亂哄哄地很快變成了耍猴的遊戲,但所有參與者都興致濃厚,震天的喊叫聲把另外幾支隊伍的孩子也吸引了過來。如果不是劉氏來尋找幾個孩子吃飯,上百名孩子的耍猴遊戲不知會持續多長時間。兩個鄰村孩子已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低聲哭泣。劉氏大聲將孩子們喝退,親手為兩個“俘虜”鬆綁,在孩子們的大呼小叫中將二人領回家裏。結果,鄧家的晚飯桌上又多了兩個外人。
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審訊中,盡管兩個孩子說了一百遍“再也不敢偷割壩地上的麥苗了”,但兩天後,鄭明和他的“原子彈敢死連”在活捉俘虜的地方看到了更大一片麥苗被割。這一次的破壞顯然不是兩個人做的,也絕非割回去喂豬,因為足有幾間房子大的地方,麥苗被砍割得亂七八糟扔得到處都是。孩子們義憤填膺,保衛壩地上麥苗的責任感完全替代了大家的玩心。在村裏的大人正熱衷於權力爭奪時,先是“原子彈敢死連”,繼而所有蛤蟆灣子的孩子都在為保衛壩地上的莊稼而努力。鄭明與其他幾支隊伍的頭頭很快達成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的協議。剛開始的時候,第二生產隊的孩子們因壩地與自己無關不願參加,但很快就被鄭明為首的一隊孩子說服了。他們講了當年一隊老小幫二隊挖溝抗旱和二隊都吃過一隊鴿肉的事兒,使二隊的同伴一個個啞口無言加入了保護壩地的隊伍並聽從鄭明的指揮。為讓破壞麥苗的敵人不提防,孩子們每人都編織了一頂草帽。他們常常在麥地裏一趴就是幾個小時,誰發出一聲輕咳都會受到責罰。他們還挖出一條從溝的內側橫貫大壩的地道,發現敵情時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從外側衝出。先是幾個,後來幾十個張家窩棚存心破壞麥苗的敵人受到圍剿,被五花大綁帶到學校接受審訊。但是,他們一旦被放回,便馬上忘記“再也不敢了”的承諾,糾集更多的孩子參與破壞活動。敵方的兵力隨著打鬥次數的增加逐步增多,最後發展到了上百人。每次戰鬥結束,雙方都會有十多名孩子鼻青臉腫。但這絲毫沒有動搖任何一方堅持戰鬥的決心。這種打鬥已成為他們最富挑戰性和刺激的遊戲,後來雙方甚至同時忘記了作戰的目的,麥收完成後雙方的打鬥仍在繼續。那次麥收結束後的第二次交鋒,蛤蟆灣子百十名孩子之所以全軍潰散被追打到村口,是因為他們挖的那條橫穿大壩的地道被發現了。張家窩棚村的孩子沒容他們從地道裏鑽出便把洞口把住,鑽出一個打一個。驚慌失措的孩子們隻好掉頭從大壩內側的進口往外鑽,卻又受到早有準備的伏擊。一頭黃土的鄭明舉著幾尺長的木刀大聲呼喊,蛤蟆灣子的孩子們已潰不成軍,狼狽地朝村裏逃去。對方乘勝追擊,一直趕到蛤蟆灣子村口,要不是村裏兩個造反組織聞訊衝出村子,情況一定會更慘。夏日的淫雨便是在發生此事的當天晚上開始下的,第二天上午,張家窩棚村幾百男勞力便開始了他們名為給孩子們討個說法實為侵占壩地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