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鮑文化和小毛頭的人和先前躍進和紅旗拉起的人在蛤蟆灣子村輪流執政,前者曾為後者的兩個頭頭自甘墮落而欣喜若狂,認為此後完全可以高枕無憂地掌握權力。可他們低估了那近百名全都不足二十歲的“娃娃軍”。在經過失敗的教訓後,幾位開始對奪權和造反產生濃厚興趣的年輕人,很快認定自己的組織要想勝利必須得到紅旗的像章。幾個人想方設法找紅旗討要像章,在多次吃閉門羹後忽然發現那枚像章就在一直在鄧家的浪女人生的女孩子香草手上。於是,他們用兩塊糖將像章騙了過來。有了像章的青少年造反組織迅速拉起了比先前更為龐大的隊伍。幾乎沒費吹灰之力便將紅色造反組織打倒了。但成也像章敗也像章,掌權後大家又為誰保管這枚神奇銅片而吵鬧,後來發展到內部分化你爭我鬥,為小毛頭再次占領大隊部提供了可乘之機。兩個造反組織你方唱罷我登場,往往下午還掛著“蛤蟆灣子紅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晚上十點又被書有冗長名字的牌子所代替。鮑文化為此大傷腦筋,認為這種兩派群眾間的權力爭奪隻會使村裏的階級敵人幸災樂禍。因此,他充分利用掌握權力的機會,對村裏的四類分子進行花樣繁多的批鬥。在紅色造反司令部第十次掌權時,他忽地想起了瞎女人。村裏階級敵人的黑名單他記在一個紅皮本本上,那上邊有魏忠國夫婦和曲建成的名字。對這三個人之所以沒有輕舉妄動,除了對鄧家那位老太太心懷畏懼外,魏、曲二人畢竟是自己先前的頂頭上司,他害怕有朝一日兩個人再次上台會對自己不利。但黑名單上一直沒有瞎嫂的名字,他認為這是自己的一個疏忽。雖然直到現在也沒有查清她的來曆和身份,但隻憑她長期為人占卜算命這一條,完全可以將她劃到階級敵人的黑名單裏邊。他把瞎嫂寫進紅皮本本後,將這事兒告訴了小毛頭。
“把她抓來!”小毛頭幾乎沒加思索地說。瞎女人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個神秘的謎團。此前,他已幾次想提議對她進行批鬥,而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出於好奇。村人重返蛤蟆灣子後,小毛頭從未踏進過瞎女人的門檻。在帶四名造反隊員去抓瞎嫂時,小毛頭狡猾地對鮑文化說:“她不是能算別人的禍福嗎?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算出自己倒黴。”
四名造反隊員跟在小毛頭身後朝瞎嫂家走時,幾乎懷著同小毛頭一樣的想法,他們來到瞎嫂家院前時,卻發現水水就站在院門口。這個清秀俊美的小姑娘與七八年前幾乎沒有任何不同。那時候她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在遭受一次雷擊後半年長成了十四五歲的樣子,接著又因觸電停止生長發育。麵對這個兩眼清澈的小姑娘,小毛頭腦子裏馬上出現了青菊,那個深夜裏與他拚死廝鬥的水水的小姑。但他並沒有停步,邊往院子裏走邊喊道:“瞎嫂,聽說你會算命,你算算我們來幹啥?”屋裏沒有任何動靜。小毛頭正想推門進屋時,卻發現水水已先他一步擋在了門口。她的雙眼忽然變得非常冷峻,兩眼直直地盯著他說:“我知道小姑瘋的原因了。”
抓瞎嫂成了紅色造反司令部最為丟人現眼的一次行動。小毛頭不僅沒將瞎女人抓來,甚至連房門都沒能進去。這種使他望而卻步的力量不是來自神秘的瞎女人,而是來自那個雙眼清澈的小姑娘水水。小毛頭早就聽說過鄧家的這個女孩有一雙穿透人心思的眼睛,今天在他身上應驗了。水水隻短短一句話便使他一直後退了四五步遠,感覺當著眾人的麵身上被剝得一絲不掛,同時一處傷疤被人狠命地揭開了。他和青菊的那夜廝鬥,讓他自己一連多日都因遍體鱗傷羞於見人,使青菊變成了一個精神病人。這雖然沒有改變他的生活軌跡,但畢竟心虛不安,生怕青菊將此事泄露。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幾乎將這件事給忘了。如果去瞎嫂家時不看到水水,自己也絕不會想起那夜的廝鬥。可就因為那個畫麵在腦子裏一閃,便被小姑娘那雙眼睛給完全看穿了。如果說水水說的“我知道小姑瘋的原因了”還不能使小毛頭善罷甘休的話,小姑娘緊接著跟上的一句“你的耳朵就是小姑給撕裂的”,對他來說不亞於五雷轟頂,使小毛頭完全忘記了此行的目的,第一個帶頭跑出瞎嫂的院子。他的隨從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也莫名其妙心懷恐懼地跑了出來,除小毛頭外,誰也聽不懂水水說的話。此事很快傳遍了全村,村人都認定瞎嫂已修煉成仙,紛紛罵小毛頭不知深淺。瞎嫂兩間土坯房變得更加高深莫測,誰也不敢輕易靠近半步。那道風雨吹打得凸凹不平的院子,雖然就夾雜在村巷中間,卻如同一道天河般將仙境和人世隔開,隻有鄧家的小姑娘水水步履輕盈地在仙境人世間走來走去。通過這個能看透人所思所想的小姑娘,村人們才能得到瞎嫂的隻言片語。而這些隻言片語往往是村裏發生某一重大事件的卜讖,因為這些語句簡單的話一旦傳開,很快就會發生一個與此相關的結果。在瞎嫂一句“可別小看村裏的鴿子,它能救村裏幾十條人命”的話,通過水水傳出後不久,便發生了蛤蟆灣子村人與鄰村魚死網破的壩地之爭。
即使時間過去得再久,蛤蟆灣子村人也會對這一年麥收剛剛結束的陰雨日子記得清清楚楚。張家窩棚村的數百名青壯勞力站在村口破口大罵。他們大瞪著血紅的雙眼,擺出一副與蛤蟆灣子村人決一死戰的架勢。這件事的發生,距小毛頭帶人去揪鬥瞎嫂而以丟人現眼收場不足兩個月。如果鄰村社員的這次公然示威不是衝著壩地而來的話,蛤蟆灣子村人也許會容忍對方這一帶有嚴重侮辱性的行為。因為就在前一天,張家窩棚村的近百名氣焰囂張的孩子與本村的孩子發生衝突時,村裏的兩個造反組織首次形成聯合陣營,用土坷垃將侵略者打得抱頭鼠竄。蛤蟆灣子村人對鄰村社員的辱罵顯得無比大度與寬容,是由於理屈:雖然鄰村孩子氣焰囂張,可那畢竟是孩子們遊戲般的打鬧,按理大人本不該參與,大家因此不約而同地想息事寧人。但是,張家窩棚村社員的真實意圖很快便完全暴露了,冒雨而來的鄰村社員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麵上是為本村孩子被打而舉行的示威活動,其實不過是侵占壩地的一個借口。他們一通大罵後,便攜帶耕播農具湧進草橋溝壩地,大呼小叫地翻地播種,壩地儼然已屬他們所有。壩地之爭至此已變得十分明朗和無法回避。
不少蛤蟆灣子村人後來說起驚心動魄地持續了兩年之久的壩地之爭,認為是因為本村孩子與鄰村同齡人打鬧引起的。其實這種說法荒唐而又離譜,草橋溝壩地無堿的現實,科學家所說的壩地永不會堿化的結論,已埋下了壩地之爭的隱患。耕地是農人賴以生存的根本,當他們發現這個根本在鹽堿泛濫中失去,不亞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被無情地掠奪,由此而爆發出的求生行動有時是蠻不講理和近乎瘋狂的。張家窩棚村很多社員現場聽過科學家所說的壩地永不會堿化的話,那時他們便對壩地歸屬權問題產生質疑:草橋溝橫貫兩村邊界,憑啥幾千畝寶地就由蛤蟆灣子獨吞獨占?這種質疑沒能迅速轉化為對壩地進行爭奪的行動,是因為他們沒找到合適的理由,壩地畢竟是蛤蟆灣子村人經過多年翻耕改造過來的,上推五六年大壩上還白花花泛著鹽堿寸草不生。蛤蟆灣子成人參與兩村孩子們的打鬧,終於讓他們找到了侵占壩地的借口。蛤蟆灣子村人卻對此一無所知,由於熱衷於權力爭奪,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兩村數百名孩子從春天便開始的保衛和破壞壩地上莊稼的群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