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通過石頭的口,村裏村外的種種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到鴿場鄧躍進耳朵裏。當躍進聽說浪女人脖子上掛著雙破鞋遊街時,感到特別滑稽可笑,當著鴿場社員的麵,他說:“幹脆讓她光著身子遊街算了,她正喜歡這樣!”在他的哈哈大笑聲裏,連石頭也對他的突發奇想感到吃驚。對村人如同小兒遊戲般的舉動,躍進既沒興趣也絲毫不感到奇怪,他將此看做大家在極度空虛中找到的特殊休閑方式。“大人的玩性比孩子更強。”他想到這裏時靈感頓生。一天下午,他蠻有把握地對舅舅石頭說:“老舅你看著,我會讓鴿場裏的玩意兒比村裏的更好看,不出半個月,就是虎子媳婦光著身子遊街也沒人去看。”
躍進的話起初並沒引起石頭注意,可在第二天一早開籠放鴿時,躍進開始為他信心十足的遊戲作訓練和學習。他在數百隻母鴿子的腿上係上了粉紅色的布條,用隻有他和鴿子才能聽懂的語言,把這些鴿子引到鴿場外的一片草地上。腿上係著布條的鴿子聽話地圍在他周圍,撲打著翅膀上下飛舞。躍進全不顧鴿場社員投來的驚奇目光,一會兒帶著這群鴿子飛跑,一會兒又靜靜地坐在草地上,讓鴿子圍成一個規則的圓;他一會兒大呼大叫,一會兒又喃喃細語,把自己也變成了一隻沒有翅膀的鴿子。後來,他帶著這群鴿子跑得無影無蹤,直到將近日落時才返回鴿場。沒有人知道這一天的時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隻見他臉上帶著孩子般的稚氣。
“鴿子比人都靈氣!”躍進向鴿場社員打著招呼,再響亮地打一聲呼哨,數百隻鴿子加入了返巢的鴿群裏。
第二天一早,他把係粉紅布條的鴿子隊伍擴展到了上千隻。在昨天數百隻鴿子的帶領下,上千隻鴿子又著了魔般地隨他飛出鴿場,一直到遠離鴿群誰也看不到為止。包括石頭和胡萬勇在內,鴿場的社員對生產隊長的奇怪舉止不再放在心上,而一些目睹此景的村人以為躍進在放鴿子。十幾天後,也就是最後一批城裏下鄉串聯的紅衛兵駐進蛤蟆灣子的那天下午,鴿場的數萬隻鴿子腿上已全都係上了粉紅色布條。這些布條,全是鴿場營銷隊的社員外銷種鴿、幼鴿和鴿蛋時順便買回的絲綢,足足用掉了一百尺。由於興奮,躍進滿臉紅光。他讓石頭找來一張大紅對子紙和一支粗毛筆,幾乎沒加思索地寫就了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內容是鴿場將於次日早晨進行萬鴿表演,屆時請全村父老鄉親和城裏下鄉串聯的城裏紅衛兵觀看。這張大字報在日落前貼在大隊部的牆上,在眾多的大字報中十分醒目。貼完大字報,躍進才發現僅隔數米便是大隊黨支部新貼不久的一張白紙通知。躍進隻看了一眼便知通知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親自寫的,筆體蒼勁有力,遠比自己歪歪扭扭的毛筆字耐看。大隊的通知要求明天早飯後全體社員參加四類分子集體遊街活動。萬鴿表演的大字報如同專門衝著這張通知來的。“也好啊,”興奮中的躍進絲毫沒為自己的莽撞舉動而後悔,他對石頭說,“我倒要看看,究竟誰玩的花樣更高明。”
當天晚上,幾乎全村的人都在談論鴿場的海報和大隊的通知。晚飯後不久,鮑文化便帶著小毛頭到鄧家找到躍進,當時躍進正準備去鴿場睡覺。大隊黨支部書記臉色鐵青,將一隻手叉在腰間,撐起披著的家織布襯衣。他本想大發脾氣,質問躍進究竟在搞什麼鬼名堂,但燈亮裏他的目光碰到了劉氏的眼神,雖隻有短暫的一碰,他分明看到劉氏完全站在孫子一邊。他頓時矮了半截,把冒到腦門上的火氣用力地一壓再壓。躍進似乎壓根沒理鮑文化的茬,他眉飛色舞地向支書介紹鴿場萬鴿表演有多精彩,並說那幾萬隻鴿子可全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明天書記您可去看看啊。”他邊說邊與鮑文化同時走出鄧家院子,一直到分手,鮑文化連一句話都沒插進去。
蛤蟆灣子大隊異類的遊行活動和鴿場的萬鴿表演幾乎同時開場。為把全村社員的注意力吸引到大隊組織的活動上,鮑文化昨晚離開鄧家後馬上召集了會議,他知道,一旦大隊的活動被躍進比下去,自己和大隊黨支部將會威信掃地。但是,包括小毛頭和鄧青菊在內的所有與會者全都束手無策,大家誰也搞不清躍進會弄出什麼花樣。會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最後青菊建議讓浪女人虎子媳婦光著身子遊街,小毛頭馬上站起來支持這一建議。但更多的人表示強烈的反對,認為做如此下流的事有傷風化。鮑文化最後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將浪女人光身子遊街的事定了下來。
大隊方麵突出險著果然奏效,當虎子媳婦一絲不掛地被兩個民兵押著走上街頭時,蛤蟆灣子村的喧囂比傍晚蛤蟆灣子的蛤蟆更加聒噪。浪女人兩隻被無數男人揉捏過的乳房鬆弛地一直垂到下腹,兩臀無一點肉感,陰森恐怖的羞處暴露無餘。她絲毫沒有大家想的那樣狼狽,雙手下垂自然擺動,淫邪的眼神裏充滿著好奇。並不是所有村人都有幸目睹這一裸體遊街的場麵,正當大家奔走相告時,隨著斷斷續續的幾聲呼哨,千萬隻腿上係著粉紅色布條的鴿子如大雁般排著整齊的隊伍遮天蔽日地飛來,在村人的驚異中,將遊街者與圍觀者整個兒隔離了,如同在兩者間紮起的一堵紅白的屏障。當呼哨聲再次響起時,鴿群撲打著翅膀按原路返回,分上下五六個層次,橫看橫成排,縱看縱成隊地朝鴿場飛去。這一表演將所有村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大家再顧不上看浪女人醜陋的裸體,不約而同地隨鴿群跑向鴿場。躍進身穿汗衫和短褲,高大的身體和嚴肅的表情宛如一位千軍萬馬中指揮若定的將軍。他大呼小叫地歡迎村人和城裏紅衛兵觀看萬鴿表演。大家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拿著十餘片河父海母之地隨處可見的植物葉子。他所指揮表演的第一個節目叫“遮雲蔽日”。一片窄窄的茅草葉子銜在躍進生著黃黑絨毛的厚厚嘴唇上,突然發出了尖利的樂聲。鴿群旋即騰空高衝,錯綜交叉地撲打著翅膀,如雲般將天地隔開。在村人的欷歔聲裏,躍進指揮鴿群表演第二個節目“遍地素裹”,他唇間的茅草葉子換成了寬大的玉米葉子,立時低沉的樂聲又起。數萬隻鴿子如白雲附地,將腿上的布條和腦袋全都藏得無影無蹤,給青綠的草地鋪上了厚厚的地毯。上了歲數的村人記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從孤老頭祝發財那裏學來“聚鼠咒”的瘸哥將千萬隻老鼠聚到自家院前的情景。但眼前的景象把那次群鼠並排的風光比了下去。躍進不斷地變換著唇間的植物葉子,在節奏不同的口哨聲裏,鴿子的精彩表演,把村人看得眼花繚亂。直到躍進將食指放在口裏,發出四聲刺耳的呼哨,鴿子四散飛走時,大家才記起大隊組織的遊街活動。而此時,僅有大隊幹部參加的活動早已草草收場,觀看萬鴿表演的隊伍裏,鮑文化踮著腳把脖子伸出老長。